石磨村的土坯房裡，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正在悄然生長。
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，將塵埃染成金色，也照亮了繡娘們專注的臉龐。空氣中，不再隻有泥土的腥氣，還混雜著桑葉的清香和固色劑淡淡的化學味道，這味道如今不再刺鼻，反而像是一種希望的氣息。
小滿的“觸覺教學法”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，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。那些曾經因為看不懂、學不會而垂頭喪氣的繡娘，此刻都閉著眼睛，指尖在繡布上輕盈地跳躍。她們不再被複雜的比例和流程束縛，而是用最原始、最本能的觸感，與絲線、與繡布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。
阿杏的變化最為驚人。那個總是躲在角落裡，像一株含羞草的聾啞姑娘，此刻正挺直了腰背，坐在繡繃前。她的手指靈活得像穿花的蝴蝶，金線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，繡出的鳳凰羽毛，層次分明，流光溢彩。她聽不見外界的嘈雜，她的世界裡，隻有針尖與絲線摩擦的微弱聲響，那是她能聽見的、最美的音樂。
薑芸看著這一切，心中湧起一股暖流。這才是她想要的，技術不是冰冷的公式，而是溫暖的橋梁，連接起過去與未來，連接起健康人與殘障人士，連接起富裕與貧窮。
就在這片祥和的氣氛中，一陣汽車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，打破了村莊的寧靜。
一輛黑色的轎車，與周圍的黃土、土坯房格格不入，停在了村口。車上下來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，頭發梳得一絲不苟，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。他正是前幾天來過的那個東洋商人，田中。
“各位大姐，好久不見。”田中一走進土坯房，便熱情地打著招呼，目光卻像鷹隼一樣，迅速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，最後定格在那些正在使用新技術的繡娘身上。他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，但很快又恢複了自然。
“田中先生，你又來收繡品啊？”李嫂停下手中的活計，站起身來。她的語氣雖然還算客氣，但眼神裡已經沒有了上一次的敬畏，多了一份審視和警惕。
“是啊，我太想念大家的手藝了。”田中笑著，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個精致的絲絨盒子，打開，裡麵是一疊厚厚的現金。“我今天來，是想和大家談一筆大生意。我看到大家繡得這麼辛苦，想為大家提供一個更好的選擇。”
他將那疊現金放在一張桌子上，推到李嫂麵前。“隻要大家願意把手中的繡品，還有未來三個月繡的所有作品，都賣給我，價格是上次的兩倍。隻有一個小小的要求，”他頓了頓，笑容變得意味深長，“我希望，能收到最‘原汁原味’的蘇繡。也就是說，不用那些……新的化學品。”
土坯房裡瞬間安靜下來。繡娘們停下了手中的針，麵麵相覷。兩倍的價格，對於這個貧困的村莊來說，是一個巨大的誘惑。那疊現金，像一塊磁鐵，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。
李嫂的呼吸也急促了起來，她看著那疊錢，又看了看身邊正在專心刺繡的姐妹們，臉上露出了掙紮的神色。
薑芸的心沉了下去。她知道，山崎的反擊來了。他們無法在技術上擊敗她，便開始從最薄弱的環節——人心和利益——下手。他們試圖用金錢，來收買這些剛剛燃起希望的繡娘，讓她們主動放棄新生，重新回到被他們掌控的“傳統”中去。
“田中先生，”薑芸走上前，擋在了李嫂和那疊錢之間，她的聲音平靜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您說您喜歡‘原汁原味’的蘇繡，請問，您喜歡的，是褪色的、脆弱的、幾十年後就化為塵土的蘇繡，還是鮮活的、堅韌的、能傳承幾百年的蘇繡？”
田中的笑容收斂了些，他看著薑芸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：“薑小姐，藝術的價值在於它的純粹性。化學的東西，終究會破壞這份純粹。”
“純粹？”薑芸輕笑一聲，她拿起阿杏剛剛繡好的一片鳳凰羽毛，那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，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燒。“您摸摸看，這質感，這光澤，和您上次收到的那些‘純粹’的繡品，有什麼不同？”
她將羽毛遞到田中麵前。
田中下意識地伸出手，指尖觸碰到那片羽毛的瞬間，他的瞳孔微微一縮。那金線的韌性，那光滑中帶著一絲磨砂的質感，遠比他想象中要高級。這根本不是什麼粗製濫造的化學產物，而是一種更完美的進化。
“這……這確實不錯。”他不得不承認，但嘴上依舊不肯服輸，“但市場需要的是傳統，是故事。你們這種新東西，沒有曆史沉澱。”
“曆史，是由人創造的。”薑芸的聲音陡然拔高，清亮而有力，“我們這些繡娘，我們的指尖，就是曆史！我們今天創造的，就是明天的傳統！你出高價買我們的過去，是想讓我們永遠活在過去，這樣你才能用最低的成本，攫取我們最寶貴的匠心。你想要的不是蘇繡，你想要的是我們的貧窮和順從！”
一番話，如利劍出鞘，直刺人心。
本小章還未完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！
土坯房裡的繡娘們，一個個都抬起了頭。她們看著薑芸堅毅的背影，又看了看桌上那疊誘人的現金，眼神漸漸變得清明。是啊，如果接受了這筆錢，她們或許能暫時過上好日子，但她們的子孫後代，可能依然要守著這貧瘠的土地，繡著那些注定會腐朽的作品，永遠也走不出這大山。
就在這時，一直沉默的阿杏，忽然站了起來。
她走到田中麵前，沒有看他，而是將自己剛剛繡好的那幅完整的《鳳棲梧桐》舉了起來。那幅作品，是她這幾天努力的結晶。鳳凰的每一根羽毛，都用了新的固色金線，在陽光下，仿佛真的有神鳥要從繡布上振翅高飛。尤其是那雙鳳眼，用黑色的絲線繡成，眼神明亮而驕傲，充滿了不屈的生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