爐火焚名的暗影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漣漪雖未立刻顯現於水麵,但那冰冷的殺意,卻已悄然在紫禁城無形的脈絡中擴散。然而,九天宮闕之上,真正的執棋者,又豈會全然受製於暗處的魑魅?
乾清宮東暖閣,龍涎香依舊嫋嫋,隻是那香氣似乎比往日更沉凝幾分。憲宗皇帝朱見深負手立於巨大的《坤輿萬國全圖》前,目光卻並未落在那些蜿蜒的疆域界限上,而是有些空茫地投向殿頂繁複的藻井。案頭,堆疊著今日剛送來的奏章,最上麵一份,正是東廠提督太監尚銘密奏,內容直指近日京中流傳的“西山龍影”、“深宮燭火”等妖妄之言,言辭懇切,請求陛下下旨徹查,以正視聽,並隱隱將矛頭引向西廠監管不力,乃至某些“心懷叵測”之人借機生事。
另一側,則是一份西廠汪直遞上的、語氣相對平緩的密報,隻陳述了流言概況,建議加強宮禁稽查,穩定人心,並未過多引申,但字裡行間,亦透著一股對暗流湧動的隱憂。
皇帝久久未動。他那略顯疲憊的臉上,看不出喜怒,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,偶爾掠過一絲極銳利的光芒,如同雲層中隱現的雷霆。曹敬癸一案,表麵已結,淩雲鶴與裴遠帶回了一個“合理”的答案,他也順勢做出了“聖意垂憐”的姿態。但有些東西,如同紮入肉中的細刺,不拔出來,便始終隱隱作痛。
“燭龍……”皇帝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號。淩雲鶴奏對時,將此語輕描淡寫地帶過,但他豈是那般好糊弄的?西山之行,淩雲鶴當真隻是為了勘察什麼前朝防火遺跡?萬氏贈畫,汪直設宴,尚銘緊逼……這一樁樁,一件件,都指向那隱藏在宮闈深處的、名為“燭龍”的陰影。這陰影,似乎比那些明麵上的藩王、權宦,更讓他感到一種源自未知的不安。
“懷恩。”皇帝終於開口,聲音帶著一絲久未說話的沙啞。
一直如同影子般靜立在側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,立刻躬身向前:“老奴在。”
“傳朕口諭,”皇帝並未轉身,聲音平穩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,“京中流言,惑亂人心,著東廠、西廠、錦衣衛,嚴加查訪散布之源,但有查獲,按律嚴懲,絕不姑息。然,亦需把握分寸,不得借機構陷,滋擾無辜,以免人心惶惶,反中奸人下懷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懷恩恭聲應道。這道口諭,看似各打五十大板,既申飭了流言,又警告了廠衛不得借題發揮,實則將水攪得更渾,讓尚銘和汪直互相牽製,誰也難以借此機會獨大。
皇帝頓了頓,目光終於從藻井上收回,落在禦案一角那卷淩雲鶴之前呈上的、關於宮苑防火的劄記上,指尖輕輕敲了敲。“另外,告訴淩雲鶴,他呈上的這份東西,朕看過了,頗有些見地。讓他安心‘休養’,朕,或許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。”
懷恩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,隨即恢複古井無波:“老奴明白。”陛下此舉,既是安撫,也是再次明確了淩雲鶴這枚棋子的“有用”,至少在陛下心中,這枚棋子尚未到舍棄之時。這無疑是對那暗處“爐火”的一種無聲回應。
口諭傳出,朝野上下,反應各異。
東廠之內,尚銘得知陛下並未如他所願那般大力支持東廠獨攬查謠之權,反而讓西廠和錦衣衛也摻和進來,臉色頓時陰沉了幾分,冷哼一聲:“陛下這是不放心咱家啊!也罷,就看誰先揪出那興風作浪的鬼魅!”他立刻加派人手,一方麵嚴查流言,另一方麵,更是死死盯住了西廠和淩雲鶴、裴遠的動向。
西廠衙署,汪直接到口諭,隻是淡淡一笑,對心腹道:“陛下聖明。這水,是越來越渾了。告訴底下的人,查,自然要查,但眼睛,要放亮些,看清楚,哪些是該抓的,哪些……是碰不得的。”他目光幽深,似乎早已預料到陛下的平衡之術。
而長春宮中,萬貴妃擺弄著新貢的東海珍珠,聽著心腹宮女的稟報,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:“陛下到底是陛下……淩雲鶴,但願你這條命,能撐到為本宮派上更大用場的時候。”她看似慵懶的眼中,閃過一絲冷厲。淩雲鶴西山歸來,並未如她預期那般立刻掀起巨大波瀾,這讓她有些失望,但也更加確信,此人掌握的東西,或許比她想象的更多,也更危險。如今陛下再次提及,她更要好好“關注”這枚棋子了。
至於朝臣清流,聞聽陛下下旨查謠,大多稱頌聖明,但私下裡,對於流言中隱約涉及的“前朝舊怨”、“宮中燭火”等語,亦是議論紛紛,猜疑的種子已然種下,隻待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。
在這片因一道口諭而愈發微妙的局勢中,淩雲鶴接到了懷恩太監親自傳來的陛下口諭。他跪地謝恩,麵色平靜,心中卻如明鏡一般。陛下的“安撫”與“留用”,既是護身符,也是催命符。這意味著,陛下對“燭龍”之事並未放下,甚至可能借他之手繼續深挖,但同時,他也徹底成為了那暗處勢力的眼中釘、肉中刺。那“爐火焚名”的殺機,恐怕很快就會以各種形式降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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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回到書房,裴遠早已焦急等候在內。
“先生,陛下此舉……”裴遠憂心忡忡。
“意料之中。”淩雲鶴打斷他,神色凝重,“陛下心中疑慮未消,我等便仍是局中人。如今流言四起,廠衛相爭,水麵之下,恐怕已是暗流洶湧。孫槐那條線,必須加快,但也必須更加小心。”
他走到窗前,望著院中那株在春日陽光下抽出嫩芽的老樹,語氣深沉:“樹欲靜而風不止。陛下雖下令案結,但心中疑慮未完全消除,對萬貴妃、對藩王、乃至對身邊近侍都多了幾分審視。朝廷上下,因這流言與陛下的態度,已是暗流湧動。”
他停頓片刻,轉過身,目光銳利地看向裴遠:“裴遠,新的風暴正在醞釀。‘燭龍’絕不會因一次挫敗而罷手,相反,他們可能會更加瘋狂。而陛下,以及這朝中的各方勢力,也都將被卷入這越來越深的漩渦之中。你我身處其間,已無退路。”
裴遠感受到淩雲鶴話語中的沉重,也深知前路艱險,他挺直脊梁,抱拳道:“卑職明白!無論風雨多大,裴遠必追隨先生,萬死不辭!”
淩雲鶴微微頷首,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。他知道,與“燭龍”的較量,遠未結束。宮闈的迷霧尚未散儘,而新的危機,或許已伴隨著東南沿海的鹹風,悄然迫近。那關於“鹽梟”的奏報,似乎也預示著另一場關乎國計民生的巨大風波,正在遙遠的天地間積蓄著力量。
山雨欲來風滿樓。紫禁城的天空,看似澄澈,卻已陰雲密布。塵埃,遠遠未曾落定,而那即將到來的,終將發生。
第二卷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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