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漸合,淮安府衙後院,淩雲鶴暫居的廂房內。
燈燭已然點上,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。淩雲鶴獨坐案前,麵前攤開著李推官白日送來的幾卷陳舊卷宗,上麵落滿了灰塵,記載著近年來淮安府境內一些微不足道的鹽梟走私案件,大多是小打小鬨,與眼前這浮屍大案相比,顯得格格不入。
門被輕輕推開,裴遠帶著一身市井的塵埃與河風的濕氣閃身而入,反手將門掩上。
“先生。”他低喚一聲,走到案前,將自己白日裡在漕幫地界的所見所聞,以及關於老舵主之死、少幫主陳嘯天與“鬼漕”的線索,原原本本,詳儘地稟報了一遍。
淩雲鶴靜靜聽著,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麵,直到裴遠說完,室內陷入短暫的沉寂。
“漕幫內鬥,權力更迭,欲控‘鬼漕’以謀暴利……”淩雲鶴緩緩開口,眼中閃爍著思慮的光芒,“這似乎能解釋一部分動機。老舵主阻了某些人的財路,故而遭了毒手。那沉入河底的屍骸,若真是漕幫內部清理門戶,用上那般狠辣專業的手段,倒也說得通,意在立威震懾。”
他話鋒一轉,目光銳利地看向裴遠:“然而,那屍塊上沾染的私鹽顆粒,與麻袋上殘留的特殊火油痕跡,又作何解釋?漕幫縱然勢大,其主要營生仍在漕運勒索、私貨夾帶,如此高純度的私鹽,尤其是那來曆不明的火油,恐怕已超出了尋常漕幫的生意範疇。”
裴遠點頭:“先生所言極是。屬下在漕幫香堂外窺探時,雖覺那陳嘯天野心勃勃,但其爭執焦點,仍在‘鬼漕’控製權與幫內權柄,並未聽聞涉及鹽、油這等具體貨殖。即便他們真想利用‘鬼漕’走私,這鹽與油的來源,也必有其根腳。”
“所以,”淩雲鶴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,“我們需雙管齊下。你既已在漕幫露了行跡,暫且不要再去深挖,以免打草驚蛇。明日,你換個路子,去查那私鹽的源頭。”
他轉過身,燭光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輪廓:“淮安乃鹽引集散之地,官鹽、私鹽,在此地如同明暗兩條河流,並行不悖。官鹽有官鹽的渠道,私鹽亦有私鹽的門路。你去尋那些真正的‘地頭蛇’,不是漕幫那般半明半暗的,而是徹底活在陰影裡的。找到他們,弄清楚近來是誰,在大量出貨這種高純度的私鹽。”
“明白!”裴遠眼中閃過一絲興奮,這種深入虎穴的任務,正對他的胃口。
次日,天色未明,淮安城還籠罩在破曉前的薄霧與寂靜中。裴遠已再次化身尋常苦力,混入了城西的“早市”。這裡並非官辦的集市,而是一處自發形成的、天色未亮便開張、日出即散的灰市。交易的物事五花八門,來路不明的水貨、賊贓、乃至各種違禁之物,皆在此地悄然流通。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霧氣、隔夜餿飯的氣味,以及一種心照不宣的緊張感。
裴遠縮著脖子,雙手抄在袖子裡,在一排排或蹲或站、沉默交易的人群中慢慢穿行。他的目光看似隨意掃過那些擺在地上的粗布包袱、敞開的藤箱,裡麵或許是幾匹劣布,或許是幾件舊銅器,但他知道,真正的“好貨”從不輕易示人。
他需要找到一個引路人。
在一個賣著蔫頭耷腦蔬菜的攤子前,他停住腳步,攤主是個滿臉褶子的老嫗。裴遠蹲下身,撿起一根蘿卜,卻用極低的聲音,快速吐出一串江湖黑話,詢問“雪花片子”私鹽)的“窯口”來源地)。
老嫗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,麵無表情,隻是搖了搖頭,繼續整理著她那寥寥無幾的菜蔬。
裴遠不以為意,繼續前行。他接連試探了幾人,有的裝聾作啞,有的麵露警惕,皆無所獲。他知道,在這種地方,信任比黃金還貴。
直到他看到一個蹲在牆角,麵前隻擺著幾個空竹筐的瘦小漢子。那漢子眼神靈活,不時打量著過往行人,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膝蓋。裴遠注意到,他腰間掛著一個不起眼的、用麻繩係著的黑色小木牌,那是某些地下私鹽販子用來識彆同夥的暗記。
裴遠走過去,同樣蹲下,看似在打量那幾個破筐,手指卻在地麵上快速劃了幾個特定的符號。
那瘦小漢子眼神一凝,敲擊膝蓋的手指停了下來。他抬起頭,仔細看了看裴遠偽裝後的麵容,壓低聲音:“哪路財神?”
“尋‘白山’過癮。”裴遠用黑話回應,意指尋找高質量私鹽。
漢子沉默片刻,站起身,踢了踢地上的竹筐:“這裡的貨,入不了爺的眼。想要好‘石頭’,得去‘啞巴’的坑裡挖。”
“啞巴的坑在哪?”裴遠問。
漢子卻不直接回答,隻道:“城隍廟後街,第三棵歪脖子柳樹下,今夜子時,帶足‘水瓢’錢),自然有人引路。”說完,他不再看裴遠,背起竹筐,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漸散的人群中。
裴遠記下地點,心中明了,這算是摸到了門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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