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，乾清宮西暖閣。
鎏金狻猊獸首口中吐出嫋嫋青煙，是上好的龍涎香，卻驅不散這殿宇深處彌漫的、源自九五之尊身上的凜冽寒意。雕龍畫鳳的窗欞將午後的天光切割成細碎的金斑，投射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，映出禦案後那明黃身影微微前傾的輪廓。
嘉靖皇帝朱厚熜，身著一襲玄色常服，未戴翼善冠，僅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發。他麵容清臒，因常年修道服食丹藥而略顯蒼白，但那雙微眯的眼睛裡，此刻卻無半分平日追求長生時的淡漠超然，隻有沉潭寒冰般的冷厲，以及冰層下洶湧欲出的雷霆之火。
禦案之上，那份來自西廠、由汪直親筆所書的密奏，以及旁邊鐵匣中攤開的幾本關鍵原始賬冊、信函，如同幾塊燒紅的烙鐵，灼燒著這片代表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方寸之地。
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黃錦，垂手侍立在禦案旁三步之外，頭顱低垂，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，生怕一絲聲響便會引爆那即將噴發的火山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，陛下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怒意，遠比以往因邊事失利或官員貪腐而動怒時，更加深沉，更加酷烈。
朱厚熜的指尖，輕輕劃過密奏上那幾個被朱筆圈出的名字——名單上職位最高、牽扯最深的幾人。他的動作很慢，慢得令人心頭發毛。然後，他的手指移向那幾封帶有火焰龍紋標記的信函副本，在那詭譎的圖案上停頓了許久。
暖閣內靜得可怕，隻有皇帝偶爾翻動紙頁的沙沙聲，以及那狻猊吐煙的微弱氣流聲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，每一息都漫長如年。
突然，“啪”的一聲脆響！
皇帝手邊那盞溫著參茶的定窯白瓷蓋碗，被他猛地掃落在地，摔得粉碎！參茶與瓷片四濺，有幾滴甚至濺到了黃錦的袍角上，但他紋絲不動，連眼皮都未曾抬起。
“好……好得很！”朱厚熜的聲音響起，並不高亢，反而帶著一種因極度壓抑而顯得異常冰冷的沙啞，仿佛金鐵摩擦，“朕的漕運，成了他們的私囊！朕的軍械，喂飽了這群豺狼！朕的衛所軍官，朕的漕運官吏，甚至……朕的身邊人！”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，倏地掃過黃錦，雖未指名道姓，但那寒意已讓這位司禮監首席瞬間脊背發涼，冷汗浸濕了內衫。
“白蓮妖人作亂，塗炭生靈，背後竟有如此多的朝廷命官為其鋪路搭橋，輸送糧餉軍械！他們食的是朕的俸祿，讀的是聖賢之書，行的卻是掘朕江山根基之舉！”皇帝的聲音漸漸拔高，那壓抑的怒火終於開始升騰，“還有這個……‘燭龍’！”他猛地抓起那封繪有龍紋的信函副本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，“藏頭露尾，鬼蜮伎倆！竟敢將手伸得如此之長，攪動風雲，意圖傾覆社稷！當真以為朕深居宮中，便可欺瞞嗎？！”
他“霍”地站起身，玄色袍袖帶起一陣疾風，將禦案上的幾張散頁吹拂飄落。他在暖閣內來回踱步，步伐又快又重，那明黃的身影在光影中晃動，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。
“淩雲鶴……”朱厚辰腳步一頓，目光再次落回密奏上關於蛇蟠島之戰的那幾行字，“一介欽犯，身處絕境，尚知為國除奸，舍生忘死！而這些高居廟堂、享受著榮華富貴的蛀蟲，卻在乾著資敵叛國的勾當！可笑！可悲！可恨！”
他猛地轉身，麵向黃錦，眼中的寒光幾乎要刺穿對方：“黃錦！”
“老奴在！”黃錦噗通一聲跪倒在地，以頭觸地。
“傳朕旨意！”朱厚熜的聲音斬釘截鐵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，“第一，所有涉案官員，無論品級高低，無論涉及漕運、衛所、地方衙門，凡此名單所載，證據確鑿者，著錦衣衛、東廠、西廠會同刑部，即刻鎖拿下獄！不得走漏一人！朕不管他們背後站著誰，有何依仗，有一個，給朕查一個！有十個，給朕辦十個！寧可錯殺，絕不姑息！”
“第二，江淮平叛有功將士，論功行賞，由兵部即刻議定章程上報！陣亡者，加倍撫恤！”
“第三，著令東南沿海諸衛所，水師衙門，即刻派出艦船，搜尋蛇蟠島及周邊海域，活要見人，死……要見屍！務必找到淩雲鶴及其麾下義士下落！”
“第四，”朱厚熜的聲音頓了頓，目光更加深邃，“‘燭龍’一事，關係重大，著西廠暗中繼續追查，所有線索，直接報朕！此事，列為絕密，敢有泄露者，夷三族！”
“老奴遵旨！”黃錦聲音發顫，他能感受到這道道旨意背後蘊含的血雨腥風。這不僅僅是一次清洗，更是一次對朝堂勢力格局的重新劃分，一場即將到來的、席卷多部門、牽連無數人的巨大風暴！
“去吧！”朱厚熜揮了揮手，仿佛有些疲憊地坐回龍椅，閉上了眼睛。但那緊蹙的眉心和微微顫抖的眼皮，顯示他內心的波瀾遠未平息。
黃錦不敢多言，連忙爬起身，小心翼翼地將散落的紙張整理好，連同那份密奏和鐵匣，緊緊抱在懷中，躬身退出了西暖閣。
暖閣內，重歸寂靜。隻有龍涎香依舊在無聲燃燒。
朱厚熜獨自坐在空曠的大殿中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龍椅扶手。他的怒火並未因旨意的下達而消散，反而沉澱為一種更深的、冰冷的殺意。他望向窗外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和朱紅宮牆，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，看到了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，看到了那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，看到了那名為“燭龍”的陰影。
“都想挖朕的牆角……那就看看，是你們的鋤頭快，還是朕的刀利！”他低聲自語，聲音在空曠的暖閣內回蕩，帶著一絲修道者不該有的、屬於帝王的酷烈與決斷。
帝心震怒，乾坤亦為之色變。旨意傳出宮牆，如同無形的巨石投入深潭，整個京師的官場，都將在這突如其來的巨浪中，劇烈震蕩，人人自危。而這場由海外孤島引發的風暴，其影響，才剛剛開始顯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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