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,漸漸浸染了紫禁城的琉璃重簷。西苑玉熙宮的精舍內,鎏金蟠龍燭台上的燈火早已點亮,將皇帝清瘦的身影投在繪著太極八卦的屏風上,隨著燭火微微搖曳。黃錦屏息垂手立在門邊,已經兩個時辰沒敢挪動分毫。自半個時辰前西廠密奏送達,陛下便一直保持著執卷沉吟的姿勢,連最輕微的衣料摩擦聲都不曾發出,這份異樣的寂靜,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膽戰心驚。
精舍內沉香嫋嫋,那是上好的海南沉水香,平日最能寧神靜心,此刻卻仿佛也壓不住那無形的沉重。禦案之上,除了常備的丹經、朱筆,此刻更攤開著幾份截然不同的文書——西廠汪直親筆所書的密奏、幾本邊角卷曲的賬冊、一摞用絲繩捆紮的密信,還有那枚即使在昏黃燭光下也難掩其詭譎的火焰龍紋令牌。
朱厚熜的指尖,正緩緩撫過密奏上的字句。他的動作很慢,慢得讓侍立一旁的黃錦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那指尖在“金龍先生”四字上停留片刻,又在“年入暗股分紅黃金三萬兩”的條目上輕輕敲擊,最終,落在內應名單中一個頗為熟悉的名字上——那是去歲他親自在吏部考功簿上圈注過“勤勉可用”的官員。
“黃錦。”皇帝的聲音突兀地響起,不高,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,驚得黃錦渾身一顫,急忙趨步上前,深深躬身。
“老奴在。”
“去歲冬至大朝,漕運總督獻上的那尊和田玉雕南極仙翁,”朱厚熜的目光依舊落在賬冊上,語氣平淡得像在閒話家常,“朕記得,你說過玉質溫潤,雕工也算精細?”
黃錦心頭一緊,不知陛下為何突然問起這個,仔細回想才小心回道:“回皇爺,是尊一尺三寸的羊脂玉雕,玉料確是上品,您當時……您當時還說雕工過於匠氣,失了幾分仙家飄逸,讓收進庫了。”
皇帝聞言,嘴角勾起一絲極淡、卻冰冷刺骨的弧度,指尖重重劃過賬冊某一頁,那裡記錄著一筆以“壽禮”為名目的巨額支出:“原來如此。那玉料的價錢,采買的損耗,工匠的酬勞,還有打點各處的開銷,倒是在這兒,等著朕呢。”他聲音依舊平穩,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,紮在黃錦心上。
話音未落,朱厚熜倏然起身!玄色道袍的寬大袖擺猛地帶翻了紫檀木幾案上的青瓷狻猊香盒,盒蓋掀開,裡麵滿滿的沉香木屑潑灑出來,在繪製著精細八卦圖案的團絨地毯上暈開一片深色,濃鬱的、帶著甜味的檀香瞬間霸占了整個精舍的空氣。
“好!好一個漕運總督!好一個兵部武選司!好一個……朕的股肱之臣!”最後四個字,皇帝幾乎是嘶吼出聲,那聲音中的憤怒與失望,如同被壓抑許久的火山驟然噴發,震得殿外當值的錦衣衛都下意識地按緊了腰間的繡春刀柄。
黃錦早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金磚地麵。他偷偷抬眼,看見皇帝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,那雙因常年修道而總是半闔半醒、顯得淡漠超然的眼眸,此刻竟銳利如鷹隼,寒光四射,竟與二十年前“大禮議”事件中,雷霆萬鈞處置朝臣時的神情一般無二,甚至更添了幾分被背叛的戾氣。
“傳旨!”朱厚熜一把抓起禦案上那枚火焰龍紋令牌,指節因極度用力而繃緊發白,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金屬捏碎,“所有涉案官員,無論品級高低,凡此名單所載,證據關聯者,即刻鎖拿!不必經三司會審,不必等科道糾劾,直接送入北鎮撫司詔獄!朕倒要看看,是他們編織的這張網結實,還是朕的詔獄鐵牢結實!”
他踉蹌著走到窗邊,猛地推開緊閉的菱花格扇窗,夜風瞬間湧入,吹得他道袍獵獵作響,也吹亂了案頭的紙張。他望著窗外太液池上那輪剛剛升起、清冷孤寂的明月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,厲聲道:“去查!立刻去查!去歲工部奏請修繕通州漕倉,批下去的那三十萬兩銀子,最後經手的是誰?每一筆開銷都給朕核對清楚!今年春祭時,那個聲稱染了風寒告假至今的五軍都督府僉事,現在人在何處?是真病還是裝病?還有……”他猛地轉身,道冠上垂落的玄色流蘇因這劇烈的動作而瘋狂晃動,“把去年萬壽節,各地鎮守太監、鹽政禦史進獻的祥瑞清單給朕找出來!特彆是福建市舶司獻上的那對一丈二尺的紅珊瑚樹!朕要知道,它的來路,它的價錢!”
黃錦連滾帶爬地就要領命而去,膝蓋剛離開地麵,又被皇帝一聲冰冷的“等等”給定在了原地。
朱厚熜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密奏,停留在末尾關於淩雲鶴等人於海外孤島死戰、下落不明的記述上,他臉上的暴怒漸漸收斂,聲音也變得低沉而複雜:“傳朕口諭給汪直,找人的事……給他加派人手,生要見人,死……要見屍。若是找著了……”他頓了頓,拂袖將禦案上殘餘的茶具、筆硯儘數掃落在地,發出一連串刺耳的碎裂聲,“讓他想儘一切辦法,活著來見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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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精舍的門扉被黃錦從外麵輕輕卻沉重地合攏,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。朱厚熜獨自立在滿地狼藉之中,破碎的瓷片、傾覆的香灰、散落的奏章,如同此刻他內心秩序的崩塌。他緩緩彎腰,從香灰與碎紙屑中,拾起那枚滾落在地的火焰龍紋令牌,就著搖曳的燭火,細細端詳。令牌邊緣有些許磨損,顯然經常被人摩挲把玩,那龍紋的眼睛處,鑲著兩粒極小的、切割完美的紅寶石,在晃動的光線下,折射出如同凝固血滴般刺目的光芒。
“燭龍……哼,燭龍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。忽然,他手臂猛地一揮,將令牌狠狠擲向丹爐!令牌與銅爐相撞,發出“哐當”一聲沉悶卻響徹精舍的巨響,驚得殿外古柏上棲息的宿鳥撲棱棱地飛起,在夜空中留下一片慌亂的影子。清冷的月光透過洞開的窗欞,清晰地照見這位修道多年、追求長生超脫的天子眼中,那久違的、屬於世俗皇權的、比丹爐裡燃燒的三昧真火更加灼熱酷烈的殺意。
夜風穿過漫長的宮廊,帶來遠處隱約的、報更的梆子聲。而在皇城四周,無數馬蹄正踏碎京師夜晚的寧靜,錦衣衛的緹騎、東西廠的番子,舉著明晃晃的火把,如同決堤的暗流,衝向一座座朱門府邸。一場注定要席卷朝野、清洗乾坤的血色風暴,終於隨著這份來自海外、浸透著忠魂熱血的密奏,轟然拉開了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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