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時的梆子聲剛過,京師尚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靄之中,空氣裡浸透著深秋徹骨的寒意。淩雲鶴一身緋色官袍,外罩玄色貂毛大氅,立於西廠衙署那兩扇漆黑、沉重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鐵葉大門前。門前守衛的番子眼神銳利如鷹,驗看過名帖後,並未多言,隻是沉默地推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,做出一個“請”的手勢,那姿態與其說是恭敬,不如說是某種冰冷的程序。
踏入衙署內部,光線驟然暗淡下來。與外間清晨的微光不同,這裡仿佛永恒的黃昏,廊道深邃曲折,兩側牆壁上懸掛的並非尋常衙署的規章律令,而是一些形製古怪、透著森然之氣的刑具圖樣,以及幾幅筆意枯瘦、意境蕭索的墨竹圖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、混合著陳舊木料、墨錠和某種奇異香料的味道,寂靜得隻能聽到自己靴底落在青石板上的輕微回響,以及遠處不知名房間隱約傳來的、如同鬼魅低語般的審問聲。引路的番子如同啞巴,隻在拐角處略作停頓示意,整個過程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最終,他被引至一間極為寬敞,卻同樣光線不足的廳堂。汪直並未坐在主位的公案之後,而是斜倚在一張鋪著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,身著一襲暗紫色繡金蟒紋的便袍,手中把玩著一對溫潤如玉的鋼膽,發出規律而低沉的摩擦聲。他麵前擺著一盤殘局,黑白棋子糾纏廝殺,形勢莫測。角落裡,一座造型古拙的青銅獸首香爐,正吐出縷縷青煙,散發出一種淩雲鶴從未聞過的、清冷而幽遠的異香,與他之前在張蘊屍身旁嗅到的那絲甜香截然不同,卻同樣令人心生警惕。
“淩大人,真是勤於王事,這麼早就來拜會咱家這陋室。”汪直抬起眼皮,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,那笑意卻未達眼底,“江淮風霜未洗,便又卷入這京城的泥沼之中,何苦來哉?”
淩雲鶴拱手為禮,神色平靜:“汪公說笑了。淩某蒙陛下信重,協理‘雙影案’,不敢有絲毫懈怠。此案詭異,牽涉朝廷命官乃至廠衛重臣,震動朝野,淩某思來想去,若要破局,還需汪公鼎力相助。”他開門見山,目光坦然地看著汪直,毫不避諱那對深邃難測的眸子。
“哦?”汪直手中鋼膽的摩擦聲微微一頓,“淩大人如今聖眷正濃,又有協理之權,東西兩廠、錦衣衛皆需配合,何須咱家這閒人多事?”他語氣慵懶,卻字字帶著試探。
“明人麵前不說暗話。”淩雲鶴向前一步,目光掃過那盤殘局,意有所指,“棋局混亂,皆因執棋者心思各異,甚至有人想掀翻棋盤。‘雙影案’看似鬼魅,實則人為。其手法之詭異,絕非尋常江湖手段,倒像是……承襲了某些早已被朝廷明令禁止、湮滅於曆史的秘術傳承。”
他緊緊盯著汪直的反應,緩緩吐出四個字:“譬如,‘天工院’。”
刹那間,廳堂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角落裡香爐的青煙似乎都停滯了一瞬。汪直臉上的那絲假笑驟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冷靜與審視,他手中的鋼膽也徹底停止了轉動。他並沒有否認,也沒有驚訝,隻是用一種全新的、帶著一絲玩味與凝重的目光,重新打量著淩雲鶴。
“淩大人,果然非同凡響。”良久,汪直才緩緩開口,聲音低沉了幾分,“看來雷罡那條線,你是真的抓住了。不過,‘天工院’三個字,是禁忌,說出來,可是要掉腦袋的。”他語氣平淡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。
“淩某的腦袋,從踏入江淮那一刻起,就已彆在腰帶上了。”淩雲鶴毫無懼色,“我隻問汪公一句,西廠耳目遍布天下,對‘燭龍’滲透之深、所圖之大,究竟知曉幾分?對這借‘天工院’遺毒興風作浪的勢力,是欲除之而後快,還是……另有所圖?”
他這話問得極其大膽,幾乎等同於質問汪直是否與“燭龍”有所牽連。
汪直聞言,非但沒有動怒,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,那笑聲在空曠的廳堂裡回蕩,帶著幾分嘲諷,幾分寒意。“淩大人,你可知,為何陛下讓你‘協理’此案,而非全權負責?又為何東西兩廠對此案進展,諱莫如深,甚至互相掣肘?”
他站起身,踱到那盤殘局前,拈起一枚黑子,隨意地落在棋盤某處,原本僵持的局麵瞬間變得撲朔迷離。“因為這潭水底下,埋著的不僅僅是幾條人命,更關乎二十年前一樁牽扯宮闈、勳貴、乃至……皇家體麵的驚天舊案!‘天工院’的根須,當年並未被徹底斬斷,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,纏繞上了新的枝乾,蟄伏起來,如今,它覺得自己足夠強壯了。”
他轉過身,目光如兩道冰錐,直刺淩雲鶴:“你以為‘燭龍’的目標僅僅是幾個官員?錯了!它製造‘雙影’恐慌,清除知情者,測試秘術,所有的一切,最終都指向一個地方——”
汪直抬起手,指向廳堂窗外,那晨光中巍峨宮殿隱約可見的方向,一字一頓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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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紫、禁、城!”
“它的目標,自始至終,都是那九五至尊之位!是要從根本上,否定當今天子的正統!而這,也恰恰是陛下最為忌憚,卻又不便明言,隻能暗中命你我這等‘孤臣’去觸碰的逆鱗!”
淩雲鶴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,儘管他早有猜測,但由汪直如此直白、如此肯定地道出,依然帶來了巨大的衝擊。果然!“燭龍”的最終目標,果然是皇權!是利用那些詭譎秘術和漫長布局,行那篡逆之事!
“所以,汪公是選擇做陛下的孤臣,還是……”淩雲鶴深吸一口氣,問出最後一個問題。
汪直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高深莫測的笑容:“咱家是陛下的奴才,自然是替陛下分憂。隻是,這分憂的方式,各有不同。淩大人想做那剖開毒瘤的利刃,咱家卻更願意做那持刀的手,看清楚,下準刀。至於最終是割除腐肉,還是……傷及自身,那就要看執刀者的本事和運氣了。”
他踱回榻邊,重新拿起那對鋼膽,摩擦聲再次響起,仿佛一切儘在掌握。“淩大人,線索,咱家可以給你,甚至‘天工密錄’的一些邊角料,也不是不能商量。但你要記住,當你真正觸及其核心時,你麵對的,將不僅僅是‘燭龍’,還有那些依附於它、或因那樁舊案而被捆綁在一起的、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。你好自為之。”
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。淩雲鶴得到了他想要的確認,也看清了汪直那模糊而危險的立場。他不再多言,躬身一禮:“多謝汪公指點。淩某告退。”
走出那壓抑的西廠衙署,重新沐浴在清冷的晨光中,淩雲鶴回頭望了一眼那漆黑的府衙大門,目光冰冷而堅定。
目標,已然明確無誤地指向那九重宮闕——紫垣!
無論前方是萬丈深淵,還是十麵埋伏,他都必須走下去。為了這天下,也為了踐行他心中的公義與正道。終局之戰的烽火,已在那宮牆之內,悄然點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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