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蒙蒙亮，寒氣像浸了水的布，死死裹著小院。灶房裡，趙春花正拉著風箱熬苞米茬子粥，鍋裡“咕嘟咕嘟”冒著泡，熱氣混著柴火味彌漫開來。張秀芬在院裡掃著地上的落葉和碎布頭，發出“沙沙”的聲響。
李鳳蘭沒在灶房，也沒在院裡。她，坐在堂屋炕沿上，就著窗欞透進來的灰白晨光，手裡拿著一件剛縫好的、厚墩墩的深藍布坎肩子。
坎肩子做得簡單利落。前襟對開，沒扣子，用兩根結實的布帶子係著。領口和袖口都用黑布滾了邊，針腳密實勻稱，像用尺子量過。布料是昨晚買的那卷深藍勞動布裡，特意省下來的一塊稍完整的料子，厚實、硬挺，漿水味兒還沒散儘。
她枯瘦的手指，細細摩挲著坎肩子厚實的布料，又捏了捏肩頭和後背的位置。那裡，她特意多絮了一層薄薄的舊棉花從破棉襖裡拆出來的），還墊了一塊洗得發硬的舊帆布襯裡，針腳打得格外密實。她知道，老四乾活，肩膀和後背最吃勁，挑擔子、扛麻袋、拉犁耙……磨得最狠。
她一雙眼睛望向窗外。老四王四喜正悶頭在後院劈柴。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、補丁摞補丁的舊褂子，袖子挽到胳膊肘，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肉。他掄著斧頭，“哢嚓哢嚓”地劈著粗大的柴火疙瘩，動作沉穩有力，帶著一股子悶頭苦乾的勁兒。汗水順著他黢黑的臉頰往下淌，在清晨的寒氣裡冒著白氣。
李鳳蘭看著兒子那厚實的肩膀，那微微佝僂卻充滿力量的脊背，一雙眼睛裡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。有心疼，有欣慰，也有一絲深藏心底的、沉甸甸的期許。
她拿起坎肩子，慢慢站起身，，一步一步，走到後院。
“老四。”李鳳蘭聲音嘶啞，不高，卻清晰地穿透了劈柴的“哢嚓”聲。
王四喜動作一頓，斧頭停在半空。他扭過頭，汗水順著下巴頦滴落，黝黑的臉上帶著一絲木訥的茫然：“娘？啥事？”
李鳳蘭沒說話，隻是把手裡那件深藍色的坎肩子遞了過去。
王四喜愣了一下，放下斧頭，在破褂子上擦了擦沾滿木屑和汗水的粗糙大手，遲疑地接過坎肩子。入手沉甸甸的，厚實硬挺的布料帶著一股新布的漿水味兒和淡淡的舊棉花氣息。
“這……這是……”王四喜捧著坎肩子，木訥的臉上寫滿了困惑。他認得這布，是昨晚娘買回來的新布，金貴著呢！咋……咋給他了？
“給你做的。”李鳳蘭聲音平平淡淡，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，“坎肩子。”
“坎……坎肩子？”王四喜更懵了，低頭看著手裡厚墩墩的深藍坎肩，又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，“娘……我……我有褂子穿……不用……”
“你那褂子？”李鳳蘭一雙眼睛掃過他肩膀上磨得發亮、幾乎要破洞的布料，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硬氣，“跟窗戶紙似的！能擋風？能扛磨？肩膀頭子都露風了！看不見？！”
王四喜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肩膀那塊磨得薄如蟬翼的布料，臉上有些訕訕的。
“這布……”李鳳蘭枯瘦的手指點了點坎肩子，“厚實！硬挺！”
“裡麵……”
她又指了指肩頭和後背的位置：
“……絮了點薄棉花！墊了塊帆布襯！”
“乾活穿著……”
李鳳蘭一雙眼睛看著他，聲音低沉下來，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關切：
“……不磨肩！”
“擋風！”
“扛造！”
王四喜捧著那件厚墩墩、沉甸甸的坎肩子，聽著娘那平淡卻字字砸在心坎上的話，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口竄了上來！直衝眼眶！他木訥的腦袋裡“嗡”地一聲！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！
他低頭，看著手裡那件針腳密實、布料厚實、帶著娘手心餘溫的坎肩子。深藍的顏色，像沉靜的夜空；厚實的布料，像沉默的山巒；密實的針腳，像娘那雙布滿老繭、日夜操勞的手……這哪裡是一件坎肩子？這分明是……是娘用她那，為他撐起的一片……擋風遮雨的……天啊！
“娘……”王四喜喉嚨猛地一哽，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！他張著嘴，想說什麼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！隻覺得鼻子發酸，眼眶子發熱！那滾燙的東西，在眼眶裡打轉，燒得他眼前一片模糊！他趕緊低下頭，死死盯著手裡的坎肩子，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厚實的布料，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。
“我……我不用……”他聲音嘶啞，帶著濃重的鼻音，像破鑼一樣難聽，“娘……您……您留著……給……給鐵蛋……妮妮……”
“廢什麼話！”李鳳蘭眼一瞪，一雙眼睛裡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，“給你就穿上！磨磨唧唧跟個娘們兒似的！趕緊的！穿上試試！不合身再改！”
王四喜被他娘一吼，渾身一哆嗦。他不敢再推辭，笨手笨腳地解開自己那件破褂子的扣子，露出裡麵同樣洗得發白、打著補丁的舊汗衫。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深藍坎肩子套在身上。厚實的布料包裹住他寬闊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膛，帶著一股新布的硬挺和淡淡的漿水味兒。肩頭和後心那多絮的棉花和帆布襯，像兩片溫暖的鎧甲，緊緊貼著他的皮肉，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沉甸甸的踏實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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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笨拙地係好前襟的布帶子。坎肩子大小正合適，不長不短，不寬不窄，像量身定做的一樣。他，在厚實坎肩的襯托下，似乎也挺直了幾分。
李鳳蘭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他，枯瘦的手指伸過去，替他拽了拽後襟，又拍了拍肩頭：“嗯。還行。乾活的時候穿著。省得肩膀頭子磨爛了！還得老娘給你補！”
王四喜低著頭，沒敢看他娘。他隻覺得胸口那塊地方，被坎肩子捂得滾燙滾燙！那股熱流，順著心口，直衝頭頂！燒得他臉頰發燙！眼眶裡那點滾燙的東西，再也忍不住，“吧嗒”一聲，砸在了厚實的深藍布料上，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。他趕緊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，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：“嗯……知道了……娘……”
李鳳蘭沒再看他，一雙眼睛掃過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和低垂的腦袋，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，隨即又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。她，轉身，一步一步，沉默地走回了堂屋。
院子裡，隻剩下王四喜一個人。他穿著那件嶄新的、厚墩墩的深藍坎肩子，呆呆地站在原地。清晨的寒風刮在臉上，他卻感覺不到一絲冷意。胸口那塊地方，像揣了個小火爐，滾燙滾燙的。他粗糙的手指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坎肩子厚實的布料，摩挲著那密實的針腳，仿佛能摸到娘手心粗糙的紋路和深藏的暖意。
他慢慢抬起頭，望向堂屋門口。娘佝僂的背影，消失在昏暗的門洞裡。他攥緊了拳頭，指節捏得發白。一股從未有過的、沉甸甸的力量感，從那件厚實的坎肩子裡，源源不斷地湧進他的身體，流遍四肢百骸。
他彎下腰，重新撿起地上的斧頭。這一次，他挺直了腰板，肩膀寬闊而厚實，像一座沉默的山。他掄起斧頭，“哢嚓”一聲，狠狠劈在粗大的柴火疙瘩上！木屑飛濺！那聲音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沉穩而堅定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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