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日頭，吝嗇地擠出點慘淡的光，勉強驅散了些許寒氣。屯西頭那兩間空屋，剝落的土坯牆皮在慘淡天光下，依舊透著破敗的灰黃。可此刻，這破敗卻被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滾燙的生氣撕開了一道口子！
院子裡，積雪被掃開一片空地。王大柱赤著膀子，隻穿了件磨得發亮的舊褂子，露出精壯的、布滿汗珠的脊梁。他雙腳穩穩紮在凍土上，手裡那把磨得鋥亮的刨子，在一條新劈開的榆木板上穩穩推過！木屑如同金色的雪花，紛紛揚揚地濺開，帶著一股清冽的木香，瞬間蓋過了老屋的陳腐氣味！
“嗤——嗤——！”
刨子每一次推過，木板表麵便光滑一分，露出細膩溫潤的木紋。王大柱眼神專注，額頭青筋微凸，每一分力道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。他正在打一張炕桌。桌麵要寬，要穩，要經得起年複一年的碗碟磕碰，要能托住一個家的熱乎氣兒。
隔壁屋裡，王二強蹲在牆角，手裡捏著一把細齒鋸，正對著幾塊厚實的鬆木板較勁。他臉上蹭著木屑，眉頭緊鎖，嘴裡叼著根草梗，時不時吐出唾沫星子。鋸條在木板上拉扯，發出沉悶的“咯吱”聲。他動作不快，卻異常沉穩，每一鋸都落在墨線上，分毫不差。他在打一個碗櫃。櫃門要嚴絲合縫，榫卯要咬得死緊，得能防住屯子裡無孔不入的耗子和潮氣。
灶膛口，李鳳蘭佝僂著腰，正用一把豁了口的舊鐵鍬，用力攪拌著半桶黏稠的草筋泥。泥是黃泥摻了剁碎的麥秸，又加了水，攪得她枯瘦的手臂微微顫抖，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，混著濺上的泥點子往下淌。她深陷的眼窩裡，卻燃燒著兩簇不熄的火苗！這泥，是要抹牆的！得抹得厚實！抹得勻溜！把那些透風的窟窿眼兒、藏汙納垢的牆皮裂縫，統統堵死！讓這老屋，從裡到外，透出點新氣兒！
“娘！漿糊熬好了！”大柱媳婦端著一小盆冒著熱氣的、黏糊糊的白麵漿子，從隔壁灶房小跑過來，臉上帶著笑，鼻尖凍得通紅。
“好！好！”李鳳蘭直起腰，抹了把汗，渾濁的老眼掃過院子裡的熱火朝天，又落在西屋那扇破敗的窗戶上，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勁頭：“巧翠！去！叫小芬和春丫！糊窗戶！貼喜字！今兒個！這屋子——得亮堂起來！”
西屋裡，王小芬正站在窗邊。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棗紅色的燈芯絨罩衫，外麵套了件舊圍裙，臉上帶著一絲新嫁娘特有的、混合著羞澀和忙碌的紅暈。她手裡拿著一把新買的、磨得鋒利的剪刀，正小心翼翼地裁剪著一張鮮紅亮眼的、印著金色龍鳳呈祥圖案的大紅窗花。春丫踮著腳尖，扒著窗台，小手裡攥著一小疊剪好的、稍小些的“囍”字剪紙，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姑姑手裡的剪刀。
“娘”春丫小臉興奮得通紅，“這個‘囍’字剪歪了！這邊角不齊！”
王小芬低頭看了看，嘴角彎起溫柔的笑意：“沒事兒，春丫，貼窗角，看不出來。”她放下剪刀，拿起大柱媳婦剛送來的、還冒著熱氣的漿糊盆，用一把小刷子蘸了蘸黏稠的漿糊。
“來！春丫！幫娘扶著紙！”王小芬招呼著。春丫立刻伸出小手，小心翼翼地按住那張大紅窗花的一角。
王小芬屏住呼吸，眼神專注。她將蘸滿漿糊的刷子，均勻地塗抹在窗花背麵。那鮮紅的紙，金色的紋，在昏暗中散發著喜慶的光澤。她踮起腳尖，將窗花對準那扇剛剛被大柱媳婦用嶄新油紙糊得透亮的窗戶中央，穩穩地按了下去！然後，用掌心輕輕撫平，趕走每一個細小的氣泡。
“哇！真好看！”春丫拍著小手歡呼起來。鮮紅的窗花貼在透亮的油紙上，如同灰暗底色上驟然綻放的火焰，瞬間點亮了整個昏暗的西屋！那金色的龍鳳仿佛要活過來，在窗欞間盤旋飛舞！
王小芬看著那鮮亮的窗花，看著窗外透進來的、被油紙濾得柔和的光線，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。這裡，將是她和建國哥的家。她拿起那些小“囍”字，和春丫一起，仔細地貼在窗欞的四個角上。小小的紅字，如同跳躍的火星，簇擁著中央那團熾熱的火焰。
李鳳蘭端著和好的草筋泥進來，看到那扇煥然一新的窗戶，深陷的眼窩裡，那點火光更亮了。她枯瘦的臉上，刀刻般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幾分。“好！亮堂！”她沙啞地讚了一聲，隨即挽起袖子，拿起泥抹子，開始用力地將黏稠的草筋泥抹上斑駁的土牆。動作沉穩有力，每一抹都帶著一種開天辟地般的決心，要將這陳年的晦氣徹底覆蓋！
院子裡，王大柱的刨子聲，王二強的鋸木聲，屋裡李鳳蘭的抹泥聲，王小芬和春丫貼窗花的輕語聲……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，不再是嘈雜，而是一曲充滿生機的、為新巢奠基的交響！
日頭漸漸西斜，慘淡的光線染上了一層暖金色。兩間老屋，在李家傾儘全力的修葺下，已然脫胎換骨。剝落的牆皮被厚實的草筋泥覆蓋，散發著泥土和麥秸的清新氣息；破敗的窗戶糊上了嶄新的油紙，貼著鮮紅的窗花和“囍”字，透出溫暖喜慶的光；王大柱打好的榆木炕桌，厚重結實，擺在剛掃淨的泥地上；王二強做的鬆木碗櫃，榫卯嚴絲合縫，散發著淡淡的鬆香，靜靜立在牆角。
陳建國踏著夕陽的餘暉走進院子時，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。他深陷的眼窩裡，映著煥然一新的老屋，映著院子裡散落的木屑和工具，映著家人臉上未乾的汗水和滿足的笑容。他的目光，最終落在站在新糊的窗邊、臉頰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、正含笑望著他的王小芬身上。
他沒有說話，隻是大步走過去，在家人含笑的目光中，在夕陽溫暖的注視下，伸出手，緊緊握住了王小芬沾著一點漿糊、卻無比溫暖的手。兩人相視一笑，所有的疲憊、所有的艱辛，都在這一刻，化作了對新巢、對未來的無儘期許。嫋嫋的炊煙，正從隔壁自家的煙囪裡升起，帶著飯菜的香氣，溫柔地纏繞著這兩間剛剛蘇醒的老屋，纏繞著這一家人，在這寒冬的黃昏裡，升騰起第一縷屬於“家”的暖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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