曬穀場的土坯牆爬滿了牽牛花,場心攤著剛割的穀子,金黃金黃的,像鋪了層碎太陽。李伯的木鍁斜插在穀堆旁,棗木柄被汗浸得發紅,鍁頭豁了個小口子,卻依舊光亮——那是常年翻動穀物磨出的包漿。
天剛亮,李伯就扛著木鍁進場了。他把木鍁往穀堆裡一插,手腕一翻,帶著露水的穀子就“嘩啦”散開,在晨光裡撒下片金粉。“這木鍁認穀,”他邊翻邊說,木鍁在穀堆裡遊走,像魚在水裡遊,“新穀得順著紋路翻,不然殼子脫不乾淨;陳穀得往狠裡拍,才能把潮氣趕出來。”
我學著他的樣子握鍁,木柄硌得手心發麻,剛翻了兩下,穀子就順著鍁頭滑下去,在地上堆成個小土包。李伯咧著嘴笑,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:“得用巧勁,手腕帶點旋,讓穀子‘走’起來。”他給我示範,木鍁斜著切入穀堆,借著腰勁一甩,穀子在空中劃道弧線,均勻地落在場麵上,殼與粒在陽光下漸漸分離。
日頭升到竹篙高時,場邊的老槐樹投下片涼蔭。王嬸挎著竹籃來送水,籃子裡的粗瓷碗冒著熱氣。“你李伯的木鍁比他兒子都親,”她笑著說,“那年暴雨,他抱著木鍁蹲在穀堆旁,愣是淋成了落湯雞,也沒讓雨水泡了穀種。”李伯沒接話,隻是把木鍁往穀堆深處插了插,鍁頭沒入的地方,穀子“簌簌”往下落,露出底下乾爽的穀粒。
午後起了風,李伯把木鍁豎在穀堆邊,用鍁頭壓住場邊的塑料布——風要把沒曬乾的穀子吹跑。他蹲在鍁旁抽煙,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滅,映著他手上的老繭。“這木鍁跟著我三十年了,”他摩挲著鍁頭的豁口,“當年我爹用它曬過麥,現在我用它曬穀,等我孫子大了,就讓他接著用。”
風卷著幾片穀殼掠過鍁頭,李伯忽然起身,抄起木鍁追著風跑,把吹散的穀子往場心歸攏。木鍁在他手裡像活了似的,鍁頭貼著地麵滑過,帶起的穀子“沙沙”作響,像在跟他說話。我望著那道在穀海裡起伏的身影,忽然懂了——這木鍁不隻是農具,是曬穀場的魂,是把日子翻曬得金燦燦的念想。
柴房的牆角斜靠著根舊扁擔,棗木的,被磨得油光水滑,兩頭的鐵箍鏽成了暗紅色,卻依舊牢牢箍著木頭,像兩隻忠誠的手。這扁擔是爺爺年輕時挑煤用的,後來爹用它挑水,現在雖不常挑重活,卻總被娘擦得乾乾淨淨,說“老物件得養著,指不定哪天就用上”。
清晨的露水從柴房頂上滲下來,滴在扁擔上,“嗒”地一聲,暈開個深色的圓點。我踮腳夠著扁擔,剛把它抽出來,就被娘在背後拍了下:“小心閃著腰,這扁擔看著輕,壓過百斤煤呢。”她接過扁擔,用粗布擦去上麵的潮氣,木頭上的紋路在晨光裡看得格外清,深一道淺一道,是常年被繩子勒出來的溝。
“你爺爺當年挑著它走三十裡山路,”娘摸著扁擔中間最彎的地方,“肩上的繭子比這木頭還硬。有回下大雨,他把煤護在懷裡,自己淋成了落湯雞,回來時扁擔兩頭的鐵箍都鏽得掉了漆,他卻捧著煤笑,說‘夠燒半個月了’。”我摸著那道彎,仿佛能摸到爺爺當年的體溫,和煤塊混著雨水的濕意。
晌午做飯,水缸見底了。爹扛起扁擔,拎著兩隻木桶往井台去。我跟在後麵,看扁擔在他肩上輕輕顫,兩頭的木桶晃出細碎的水聲。井台邊的青石板被踩得發亮,爹彎腰打水時,扁擔滑落在地,“咚”地一聲,驚飛了樹上的麻雀。他撿起扁擔,往肩上墊了塊粗布,笑著說:“老夥計,今兒讓你歇歇,挑半桶水就行。”
木桶裡的水晃出漣漪,映著爹的影子,也映著扁擔的影子,像條彎著腰的蛇。路過王嬸家時,她正往院裡搬柴火,爹放下水桶搭了把手,王嬸看著扁擔直笑:“這扁擔比你家小子歲數都大吧?我嫁過來時就見它立在柴房裡,當時還以為是根頂門杠呢。”爹也笑,摸著扁擔說:“它可比頂門杠管用,能挑水,能抬糧,當年蓋這房子時,還靠它運過磚呢。”
傍晚收工,爹把扁擔放回柴房,特意讓它靠著最乾燥的牆角。我看見扁擔上還沾著井水的潮氣,鐵箍的鏽跡裡卡著片枯葉,像彆了朵小黃花。娘往柴房塞了把曬乾的艾草,說能防潮,也能驅蟲。艾草的清香混著棗木的味,漫在空氣裡,倒像這老扁擔在輕輕呼吸。
夜裡起風,柴房的門被吹得“吱呀”響,我仿佛聽見扁擔在角落裡輕輕晃,鐵箍摩擦木頭的聲音細碎又溫柔,像在跟那些堆成小山的柴火說悄悄話,說它挑過的煤、運過的水、抬過的磚,說那些被它壓彎了腰卻依舊挺直的日子。
第二天一早,我又去柴房看那扁擔。晨光從窗縫鑽進來,在它身上投下道細長的光,油亮的木頭上,那道最彎的痕跡裡,似乎還藏著爺爺當年的笑聲,和爹此刻正在井台邊打水的“嘩啦啦”聲,混在一起,成了這家裡最踏實的調子。
喜歡星辰與你相約請大家收藏:()星辰與你相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