牆根的醃菜缸蹲在那兒,比院裡的老槐樹歲數還大。缸口蒙著塊青石板,邊緣被歲月磨得溜光,下雨時,雨水順著石板縫往裡滲,在缸沿積成小小的水窪,映著天上的雲影,晃晃悠悠的。
張奶奶掀開石板時,一股酸香“呼”地湧出來,裹著芥菜的清冽,在鼻尖打了個轉。她戴著藍布袖套,伸手從缸裡撈出棵醃好的芥菜,翠綠色的菜幫上掛著細碎的鹽粒,咬一口,“咯吱”響,酸得人眯起眼,後味卻泛著甜。
“這缸啊,是你太奶奶傳下來的。”她把芥菜放在竹籃裡,水珠順著菜幫往下滴,在青磚地上洇出小小的濕痕,“當年她用這缸醃蘿卜,給闖關東的你太爺爺當乾糧,說路上嚼口酸的,能提神。”
我蹲在缸邊看,缸底沉著些沒化的粗鹽,像撒了把碎銀子。芥菜一棵挨一棵碼得整整齊齊,菜根朝裡,菜葉朝外,張奶奶說這是“讓菜透氣”,急著塞進缸的菜容易爛,得像待人似的,給留著空隙。
“醃菜得等霜降後。”她往缸裡撒了把新收的花椒,麻香混著酸香漫開來,“太奶奶說,霜打過的菜才帶勁,醃出來不發苦。就像人,經點寒,骨頭才硬。”
去年冬天來得早,缸裡的芥菜凍了半棵,張奶奶心疼得直拍大腿,卻沒舍得扔,切碎了炒臘肉,竟比新鮮的還香。“你看,”她夾起一筷子炒芥菜,油星子濺在桌布上,“啥東西都有自己的活法,凍了不怕,換個吃法照樣下飯。”
石板蓋回缸口時,發出“咚”的悶響,驚飛了牆頭上的麻雀。張奶奶用稻草把缸身裹了裹,說是怕夜裡降溫凍著菜。“這老缸皮薄,不經凍,就像老人,得捂著點。”她拍了拍缸壁,缸身“嗡嗡”應著,像在跟她說話。
日頭偏西時,我幫著把醃好的芥菜往屋裡搬,竹籃碰著門框,發出“當當”的響。張奶奶跟在後麵,手裡攥著塊擦缸的粗布,布上還沾著鹽粒,蹭得手心發澀。
“你太奶奶醃菜時,總愛在缸底埋個銅錢。”她忽然說,聲音輕得像飄在風裡,“說銅錢能鎮住潮氣,菜能存得更久。後來她走了,我在缸底摸了三天,才把那銅錢摸出來,現在還在我針線盒裡躺著呢。”
屋簷下的麻雀又飛回來了,落在醃菜缸頂上,歪著頭啄石板縫裡的鹽粒。張奶奶看著它們笑,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夕陽:“你看,連雀兒都知道這缸裡的好,人哪能忘了根呢。”
夜裡起了風,吹得缸頂的稻草“沙沙”響。我躺在床上,聽見張奶奶起來往缸邊添稻草,腳步踩著青磚地,“踏踏”的,像在給老缸哼著安眠的調子。
原來有些東西,比歲月還經得住熬。就像這醃菜缸,盛著太奶奶的牽掛,裝著張奶奶的日子,酸香裡裹著的,是一輩輩人嚼碎了又咽下去的暖,在時光裡泡得越久,越有滋味。
窗台上的玻璃瓶排得整整齊齊,是張奶奶攢下的空藥瓶,洗淨了,瓶身透亮,像串起的小月亮。最小的那隻裝著曬乾的薄荷,綠得發脆的葉子貼在瓶壁上,風一吹,細碎的清香就從瓶口鑽出來,漫得滿屋子都是。
“這瓶原先裝止痛片的。”張奶奶指著中間那隻帶刻度的瓶子,用布巾擦著瓶身,“你太爺爺當年腿疼,天天吃這片,後來走不動路了,就靠這瓶子記著吃藥的時辰。”瓶底還留著點褐色的藥渣印,像塊褪色的胎記。
我拿起最粗的那隻,裡麵插著幾支乾蓮蓬,是去年秋天從池塘摘的。蓮子被鳥啄空了,蓮蓬殼卻硬挺挺的,在瓶裡站得筆直。“這瓶厲害,”張奶奶眯眼笑,“當年裝過你爸小時候喝的魚肝油,他總偷著往瓶裡塞螞蚱,說要給魚兒當糧食。”
窗台最邊兒那隻缺了個小口,張奶奶用紅繩在瓶口纏了兩圈,裡麵養著株水培綠蘿。根須在水裡繞來繞去,像團綠玻璃絲,葉片順著瓶身往下垂,剛好遮住那道缺口。“破了也彆扔,”她用手指點了點缺口,“物件跟人一樣,有了疤,縫縫補補照樣能用,說不定還更經看。”
傍晚澆花時,我失手碰倒了那隻裝薄荷的小瓶,薄荷葉撒了一地。張奶奶沒惱,蹲下來撿葉子,說:“撿起來曬曬還能用,瓶底磕了個小坑?正好,以後當筆筒,筆尖能卡在坑裡,不滾。”她把瓶子擺正,往裡麵插了支鉛筆,果然穩穩當當的。
月光爬上窗台時,玻璃瓶門泛著柔光,薄荷的香混著綠蘿的潮氣,在屋裡輕輕蕩。張奶奶說,這些瓶子記著日子呢,哪隻裝過藥,哪隻盛過糖,一看就知道哪年日子甜,哪年日子苦。可不管甜的苦的,裝在瓶裡封起來,再打開時,都成了能嚼出味的念想。
“你看這光,”她指著瓶身映在牆上的光斑,“是是碎了點,湊在一起,倒比一盞燈還亮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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