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樹的影子爬上門框時,爺爺總愛坐在門檻上擦那個木匣。匣子是梨木的,邊角被磨得圓融,表麵刻著纏枝紋,紋路裡嵌著經年的灰,像藏著無數個黃昏的光。
“這匣子,比你爸還大兩歲。”爺爺用細布蘸著茶油擦匣蓋,茶油滲進木紋裡,顯出溫潤的琥珀色,“當年我去山裡采草藥,遇著個老木匠,用半簍野山參換的。他說這木頭要‘養’,得天天摸,夜夜靠,才能長出包漿來。”
匣子裡從不放金貴東西。小時候是我的乳牙,用紅布包著,整整齊齊碼在角落;後來是爸的第一張獎狀,被蟲蛀了個小窟窿,爺爺用漿糊小心翼翼補好,壓在匣底;現在墊著塊藍印花布,布上擺著三枚硬幣——分彆是我、爸、爺爺的本命年生肖幣,邊緣都磨得發亮。
有回我趁爺爺午睡,偷偷掀開匣蓋。裡麵飄出股淡淡的味,像舊書混著鬆煙墨,還有點陽光曬過的乾草香。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,是奶奶年輕時的藥方,字跡被水洇過,“當歸三錢”幾個字暈成了淺褐色。爺爺說,當年奶奶生爸時難產,他揣著這藥方跑了四十裡山路找大夫,藥方被汗水泡軟了,他就揣在懷裡焐著,愣是沒讓字跡糊掉。
去年爺爺生了場病,臥床時總念叨木匣。我把匣子抱到床頭,他枯瘦的手指摸著匣蓋的紋路,忽然笑了:“你奶奶總說這匣子太素淨,要我刻朵牡丹。我嫌麻煩沒刻,現在倒覺得,素著好,啥都能裝。”他頓了頓,指著纏枝紋的交彙處,“你看這結,像不像咱家人的日子?繞來繞去,總歸是纏在一起的。”
現在木匣還在門後靠著。早上我掃院子,看見陽光從窗欞漏進來,在匣蓋上投下格子紋,像給那些纏枝紋係了串金線。爸說等我成家,就把匣子傳給我——到時候裡麵該添點啥呢?或許是孩子的胎發,或許是張全家福,反正這梨木匣子的紋路裡,還能再藏幾十年的日子呢。
傍晚爺爺又坐在門檻上,這次他沒擦匣子,隻是用手搭著匣蓋,看著西邊的雲彩一點點沉下去。木匣安安靜靜靠著門板,像在聽他哼那支跑調的老山歌,調子裹著茶油香,漫過門檻,漫過老槐樹的根,漫進遠處炊煙裡。
曬穀場的塵土裡總混著麥香,王大伯的木鍁就斜插在穀堆旁,木柄被汗水浸得發深,鍁頭的鐵皮磨出了亮邊,邊角卻卷著細小的豁口——那是去年揚場時,被石頭硌的。
“這鍁,比你哥歲數都大。”王大伯揚著穀粒說話,木鍁在他手裡像長了翅膀,一揚一落間,糠皮順著風飄成淺黃的霧,飽滿的穀粒“簌簌”落回穀堆,聲音脆得像在嚼炒豆。他手腕轉得極巧,鍁麵傾斜的角度分毫不差,風大時偏半寸,風小時壓三分,穀粒總像長了眼睛,穩穩落在該落的地方。
我試過拎這木鍁,鐵頭沉得像墜著鉛,剛揚兩下就晃得胳膊酸。王大伯直笑:“這鍁認人,你勁兒使猛了,它就跟你較勁;得順著它的勢,像哄娃似的。”他說著往我手裡塞了塊粗布,“來,先擦木柄——你叔當年追你嬸時,就天天借這鍁來曬穀,擦得比現在亮,木柄上的汗漬都能映出人影。”
木鍁柄上有圈淺淺的刻痕,是按握的位置畫的。最上麵那道是王大伯的,往下一點是他兒子的,最底下那道最淺,是去年剛學揚場的小孫子刻的。三代人的手印疊在木柄上,深的淺的,像樹的年輪,圈住了二十多年的曬穀季。
有年暴雨來得急,穀堆剛攤開還沒來得及收,王大伯舉著木鍁往麻袋裡趕穀粒,鍁頭“哐當”撞在石碾上,磕出個小坑。他當時心疼得直罵娘,後來卻總對著那坑笑:“你看這坑,像不像你嬸生氣時撅起的嘴?”現在那坑眼裡積著點穀糠,倒像鑲了顆米黃色的痣。
傍晚揚完最後一場穀,王大伯把木鍁往穀堆上一戳,鍁頭朝下,木柄朝上,像麵小旗子。夕陽把他和木鍁的影子拉得老長,影子裡,木鍁的豁口和他眼角的皺紋重疊在一起,都帶著被日子磨過的暖。風卷著最後一點穀糠掠過鍁頭,竟像在哼那支老調子——“揚淨了糠,留足了糧,灶裡的火,炕上的娃,日子就穩當”。
小孫子跑過來,學著爺爺的樣子握住木鍁,鍁頭剛離地就晃了晃,王大伯伸手扶住柄,掌心貼著孫子的手背,一點點把鍁頭壓進穀堆:“對嘍,就這勢……你看,它跟咱過日子一樣,得沉住氣,順著勁,才能把日子揚得乾乾淨淨。”
木鍁在暮色裡泛著啞光,柄上的刻痕浸著新的汗漬,和舊的印子融在一起,像又添了道新的年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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