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：柴胡與雛鳥
放牛的日子枯燥而疲憊。將劉德家那幾頭瘦骨嶙峋的黃牛趕到村外尚有草皮的山坡上，朱重八幾人便尋了處樹蔭坐下，看著牛群，也看著遠處灰蒙蒙的、毫無希望的原野。
陳遠沒有閒著。他懷裡揣著韓林兒給的那包柴胡根，心裡琢磨著它的用處。柴胡，清熱解毒，疏肝解鬱，在這缺醫少藥的年代，算是好東西。但他更在意的是韓林兒那份心意，以及她和她父親眼下的困境。
“重八哥，”陳遠湊到朱重八身邊，低聲說，“韓老爹懂點草藥，咱們以後開荒，萬一誰有個頭疼腦熱，或許能找他幫忙。而且，他知道哪些野草有用，哪些有毒，對咱們找吃的也有幫助。”
朱重八正用樹枝在地上胡亂劃著，聞言抬起頭，目光銳利地看了陳遠一眼：“田娃，你心善，俺知道。但劉德家盯上他家了，咱們沾上，怕是麻煩。”
陳遠知道朱重八的顧慮是對的。生存是第一要務，貿然卷入麻煩不明智。但他有自己的考量：“重八哥，咱們不是要明著幫。暗地裡，比如咱們摸到了多餘的泥鰍，或者以後種的菜有多，悄悄分他們一點，不讓人看見。韓老爹懂草藥，這就是本事，咱們結個善緣，以後說不定能用上。在這亂世，多一個能互相幫襯的人，總不是壞事。”
朱重八沉默著，手指無意識地撚著地上的土塊。他本性重情義，但現實的殘酷讓他不得不謹慎。他看了看湯和和徐達，兩人都沒說話，但眼神裡對陳遠的提議似乎並不反對。
“再說，”陳遠壓低聲音，“咱們現在人少力薄，但總不能一直這樣。以後……萬一有點什麼事，多個人，多份力。”
這話隱隱觸動了朱重八內心深處那模糊的野心和不安分。他猛地將手中的樹枝折斷，沉聲道：“行！就依你。但一定要小心，絕不能讓人知道，尤其是劉德家的人！”
計劃初步達成，陳遠鬆了口氣。他知道，改變需要一點點滲透，尤其是對朱重八這樣既有情義又極度現實的人。
傍晚，收牛回圈。劉德腆著肚子站在院門口，三角眼掃過牛群，又掃過幾個少年，冷哼道：“都給我仔細點！要是牛瘦了，或者丟了，仔洗你們的皮！”
幾人低著頭，應了聲，將牛趕進圈裡。
離開劉德家，天色已近黃昏。陳遠借口要去看看早上種下的菜地，和朱重八他們分開了。他繞到村子偏僻處，確認四下無人，才快步向韓林兒家走去。
韓家住的地方比破廟好不了多少，一間低矮的土坯房，屋頂茅草稀疏，窗戶用破草席堵著。陳遠走到門口，能聽到裡麵隱約的咳嗽聲。
他輕輕敲了敲門。
裡麵咳嗽聲停了，傳來韓老爹警惕的聲音：“誰？”
“韓老爹，是我，田娃。”陳遠低聲道。
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，韓老爹那張飽經風霜、帶著病容的臉露了出來，看到是陳遠，他愣了一下，隨即連忙將門開大些：“是田娃啊，快，快進來。”
屋裡光線昏暗，幾乎家徒四壁，隻有一張破桌子和一個土炕。韓林兒正蹲在一個小泥爐前，似乎在煮著什麼，見到陳遠進來，她慌忙站起身，手足無措地低下頭，臉上又泛起紅暈。
“田娃哥，你……你怎麼來了？”她的聲音細弱，帶著驚訝。
陳遠笑了笑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，這次不是柴胡，而是他用破布包著的、省下來的小半塊中午的乾糧——比昨天的野菜餅要好上一點，摻雜了些許麩皮，是朱重八偷偷分給他的。
“韓老爹，林兒妹子，”陳遠將小包放在桌上，“一點吃的，彆嫌棄。另外，謝謝林兒妹子的柴胡。”
韓老爹看著那小小的布包，眼眶瞬間就濕了，他顫抖著手，想要推辭：“這……這怎麼使得……田娃，你們也不容易……”
“拿著吧，韓老爹，”陳遠語氣誠懇，“我們幾個半大小子，總比你們爺倆好想辦法。林兒妹子正長身體，不能總餓著。”他又看向韓林兒，“那柴胡，我用不著了，我身體好了。你們留著，或許更有用。”
韓林兒抬起頭，大眼睛裡水光盈盈，看著陳遠，嘴唇翕動，卻說不出一句話。
韓老爹長歎一聲，老淚縱橫：“這……這叫我們怎麼報答啊……”
“不用報答，”陳遠擺擺手，“韓老爹，我聽說您懂草藥，以後我們幾個小子萬一有個磕碰傷病，說不定還要麻煩您呢。咱們鄰裡之間，互相幫襯是應該的。”
他這話說得巧妙，既給了對方接受幫助的理由，也暗示了未來可能的互利。韓老爹是明白人，聽出了陳遠話裡的善意和尊重，不再推辭，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，將那份恩情記在了心裡。
陳遠沒有多待，怕引人注意，很快就告辭離開了。
他走在暮色四合的村莊小路上，心情有些複雜。幫助韓家，有同情，也有為自己和朱重八他們未來投資的考量。這算不算利用？他無法清晰地界定。在這個時代，純粹的善良往往活不下去，純粹的冷酷又非他所願。或許，帶著善意的、有智慧的互助，才是生存之道。
回到破廟，朱重八他們已經在啃著乾糧了。見陳遠回來，朱重八抬眼看了他一下，沒問什麼，隻是將留給他的那份食物遞了過去。湯和和徐達也默契地沒有多嘴。
陳遠知道，他們猜到他去做什麼了，但選擇了默許。這種無聲的支持，讓他心頭一暖。
夜裡，陳遠躺在乾草上，聽著廟外呼嘯的寒風和身邊夥伴們沉沉的呼吸聲，久久無法入睡。他想到了韓林兒那雙帶著驚惶和感激的大眼睛，想到了朱重八日漸沉穩和銳利的眼神，想到了這片土地上無儘的苦難。
他就像一隻意外闖入這個時代的雛鳥，羽翼未豐，力量微弱。但他不甘心隻是隨波逐流，被曆史的洪流裹挾著前進。他要用自己那點來自未來的微光，小心翼翼地照亮身邊的一小片地方，溫暖幾個值得溫暖的人，或許，還能悄悄地、在不改變大江奔流方向的前提下，為這片土地，多留下一點點人性的痕跡。
前路漫漫，但他已經踏出了第一步。而那個名叫韓林兒的女孩，就像他在這黑暗時代裡，偶然遇到的一株柔弱的幼苗，讓他想要去嗬護，也讓他更加堅定了要做點什麼的決心。
他閉上眼，腦海裡浮現出那片剛剛播種的、貧瘠的土地。
希望，總能在最荒蕪的地方，生根發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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