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榮宴的喧囂與朝堂上的暗流漸漸平息,但因此次科舉而微妙起來的朝局,卻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麵,漣漪持續擴散。張唯以榜眼之身入職翰林院,清貴是清貴了,卻也如田娃所料,被無形中孤立。江南出身的翰林前輩們對他客氣而疏遠,同年進士中,除少數北地或務實派的學子願與他交往,多數人也持觀望態度。
田娃對此心知肚明,卻並不多加乾預,隻在自己休沐時,偶爾喚張唯過府,不問翰林院瑣事,隻與他探討些邊防輿圖、錢糧調度等實務學問,間或提點幾句官場人際的關竅。張唯聰慧,一點即透,愈發沉下心來鑽研業務,將翰林院藏書閣中那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典籍檔案翻了個遍。
這一日,朱元璋召集群臣,商議一件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。
“自前元濫發紙鈔,以致物價騰漲,民間的銅錢、金銀,或被窖藏,或被前元搜刮殆儘,如今市麵上,交易不便,多以物易物,甚或倒退回到用布帛、糧食計價,長此以往,非但商旅困頓,朝廷稅收亦是大問題。”朱元璋高坐禦榻,眉頭緊鎖,“諸位愛卿,有何良策,可解錢荒,活商貿,定金融?”
殿內一時沉寂。金融貨幣之事,牽一發而動全身,曆來是王朝難題。前元寶鈔崩潰的陰影猶在,誰也不敢輕易諫言。
沉寂中,李善長出列奏道:“陛下,前元之弊,在於無本發鈔,濫印無度。臣以為,新朝若行紙鈔,必先確立鈔本,或依金銀,或依絹帛,定其額數,嚴控印造,或可重樹信譽。”
劉伯溫沉吟片刻,亦道:“李相所言甚是。此外,臣以為,新鈔推行,需輔以嚴刑峻法,嚴禁民間拒用,同時,朝廷征稅、官俸發放,亦需搭配新鈔,方能強製流通。”
眾人紛紛附和,所言大多圍繞如何“管控”和“強製”做文章。
朱元璋目光掃過眾人,最後落在了一直沉默的田娃身上:“誠意伯,你素來主意多,於格物致知彆有見解,對此事,可有說法?”
田娃知道,這個問題避無可避。他深吸一口氣,出班奏道:“陛下,李相、劉中丞所言,乃穩固幣值之基,臣深以為然。然,臣以為,欲使新鈔暢行,除‘堵’與‘壓’之外,更需‘疏’與‘信’。”
“哦?何為疏?何為信?”朱元璋身體微微前傾,顯露出興趣。
“回陛下,”田娃整理著思路,儘量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語言闡述,“所謂‘疏’,便是為寶鈔找到必須被使用的‘出路’。僅靠嚴法強推,恐民怨沸騰,陽奉陰違。朝廷可明令,凡鹽引、茶引、市舶司抽分、乃至部分田賦、徭役折色,皆需以新鈔繳納或購買。同時,在各大府州縣設立‘官庫’,允許百姓在繳納少量火耗後,以新鈔兌換國庫儲存的官鹽、官絹等緊俏物資。有此等實實在在的好處,百姓商賈自然願意持有、使用新鈔。”
他頓了頓,繼續道:“至於‘信’,則更為根本。其一,發行需透明。可昭告天下,新鈔印造有定額,鈔本金銀或實物)存儲於某庫,由戶部、都察院共同監管,定期核查,以示朝廷絕不濫發之決心。其二,舊鈔需妥善處置。前元舊鈔,可設定期限、比率,由朝廷回收銷毀,或兌換少量新鈔,以示新舊之彆,斷絕濫觴。其三,寶鈔提舉司官員,需選廉潔乾練者充任,並立重典,凡貪墨、舞弊、私印者,處以極刑,籍沒家產。”
田娃最後總結道:“總而言之,新鈔之信用,非一日可成,需朝廷持之以恒,言行一致。既要讓百姓覺得‘有用’,更要讓百姓覺得‘可靠’。若能使民間形成‘持鈔如持金銀’之共識,則金融可活,商貿可興,國庫亦可增一穩定財源。”
朱元璋聽得目光炯炯。田娃這一番“疏信結合”的論述,遠超殿內眾人隻知“管控強製”的層麵,深入到了貨幣信用的本質。尤其是“為新鈔找必須使用的出路”和“發行透明化”這兩點,讓他覺得耳目一新,且極具操作性。
“好!好一個‘疏’與‘信’!”朱元璋拍案而起,“誠意伯此言,深得朕心!這才是治國理政的正道,不是一味靠刀把子壓服!”
他當即下令:“便依誠意伯所奏之框架,李善長、劉伯溫,你二人會同戶部,詳細擬定《大明寶鈔章程》,設立寶鈔提舉司,專司其事。章程需明確鈔本、定額、兌換、使用範圍及違法懲處諸項,務求詳儘可行!”
“臣等遵旨!”李善長與劉伯溫躬身領命,看向田娃的眼神愈發複雜。此子之才,確實每每出乎意料,竟對錢糧金融此等專精之事,亦有如此深邃見解。
退朝之後,朱元璋獨留田娃。
“田娃,”皇帝的聲音緩和了許多,甚至帶上了舊日的稱呼,“你今日所言,解了咱一塊心病。這寶鈔之事,關係國運,咱想讓你來總攬其事,兼任這寶鈔提舉司的首任提舉,你可願意?”
田娃心中一震。這可是個真正的實權要害部門,但也必然是個火山口。寶鈔若能成功,功在千秋;若稍有差池,或再次引發通脹,他便是萬夫所指的罪人。
他略一沉吟,並未直接拒絕,而是誠懇道:“陛下信重,臣感激涕零。然,寶鈔之行,千頭萬緒,首重者,一在鈔紙防偽技術,二在各級官吏之廉潔。臣於工械之事尚有幾分把握,可督導工匠研製難以仿造之鈔紙印版。但官吏選用、監督、錢糧出入審計,非臣所長,需戶部、都察院選派乾員鼎力相助。臣願居中協調,督導技術,並參讚機宜,然總攬之名,臣恐力有未逮,懇請陛下另擇重臣主持,臣必竭儘全力輔佐。”
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,明白田娃這是不願攬權過甚,惹人嫉恨,同時也確實是出於穩妥考慮。他點了點頭:“嗯,你所慮亦有道理。也罷,提舉一職,咱另選他人。但這寶鈔印製、防偽諸事,便由你工部軍器局兼管,你需給咱盯緊了,絕不能出紕漏!”
“臣,領旨謝恩!”田娃心中稍稍鬆了口氣。這樣既能發揮自己在技術管理上的長處,又避開了最敏感的人事與財務核心,是眼下最穩妥的安排。
走出奉天殿,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。田娃知道,寶鈔之事,將是他麵臨的又一場嚴峻考驗。這不僅關乎技術,更是一場與人性貪婪、製度漏洞的漫長博弈。他仿佛已經看到,那小小的紙鈔背後,即將掀起的更大風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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