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娃的傷勢在太醫的精心調理和韓林兒的悉心照料下，日漸好轉，雖頭仍時常眩暈，但已能下榻緩步行走。他並未安心靜養，嚴禦史的詢問和李善長那封語焉不詳的信，如同兩根刺紮在他心頭。他深知，必須儘快掌握更多信息，才能在即將到來的風波中占據主動。
他首先召來了那名在火場中與他一同被救出的重傷工匠。工匠斷了一條腿，身上大麵積燒傷，精神仍十分萎靡。田娃沒有急於追問，隻讓他好生休養，並吩咐賬房撥付重金撫恤其家人。待工匠情緒稍穩，田娃才在親隨陪同下，再次探視。
“那日……火起之前，坊內究竟發生了什麼？”田娃屏退左右，隻留親隨在門口守著，聲音平和地問道。
工匠躺在榻上，眼神中仍殘留著恐懼，斷斷續續地回憶：“那日……王公公掌作太監王德）來得比平日都早，臉色很不好看。後來……後來庫房那邊傳來爭吵聲，是王公公和……和經常來送炭的那個老邱，聲音很大……”
“爭吵什麼？你可聽清了？”田娃追問。
“隔得遠，聽不真切……好像……好像王公公罵老邱‘貪得無厭’，老邱則嚷嚷著什麼‘出了事誰也跑不了’……後來聲音就小了。再後來，小的去後麵取料，就……就聽到巨響，然後到處都是火……”工匠說到此處，身體微微發抖，顯然那場景成了他的夢魘。
“老邱？”田娃目光一凝，“是那個負責供應木炭的邱大？”
“是……是他。”
田娃心中有了計較。安撫了工匠幾句，命人好生看顧，隨即喚來親隨，低聲吩咐：“立刻去查這個邱大！家住何處，常與什麼人來往，尤其是……他與戶部，或者宮裡其他衙門，有無關聯。要快，要隱秘！”
親隨領命而去。田娃又強撐著精神，仔細翻閱了工部送來的火藥作近期物料入庫記錄和人員名冊。他發現，近月來，硝石、硫磺的入庫量與實際消耗、庫存之間存在細微的、不易察覺的差額，若非他精通算學且看得仔細，幾乎被忽略過去。而木炭的供應記錄，則明顯由邱大負責的部分占據了八成以上。
與此同時，嚴禦史那邊的調查似乎也取得了進展。數日後，田娃接到通報，言都察院已請旨拘押了邱大，並在其家中搜出了少量官製硝磺和遠超其收入所能擁有的金銀。更令人心驚的是，根據線報，嚴禦史似乎查到了邱大與戶部度支司一名主事有金錢往來，而那名主事，恰與李善長的一位遠房姻親關係密切。
消息傳來，田娃坐在書房裡，久久不語。窗外的蟬鳴聒噪，卻驅不散他心頭的寒意。線索似乎隱隱指向了戶部，指向了那位位高權重的李相國。但這指向太明顯了，明顯得像是有人刻意引導。是李善長真的牽扯其中，還是有人想借此事扳倒李善長，順便將自己這個“工部主管”也拖下水？
他想起朱元璋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。皇帝將此案交由都察院嚴查，本身就是一個信號。陛下要的，恐怕不僅僅是一個失職的結論，而是要借著這次爆炸，清洗掉一些東西，或是敲打某些人。
正當他思緒紛亂之際，親隨帶回了一個更令人意外的消息：“伯爺，我們的人查到，那個邱大，在事發前幾日，曾與曹國公府上的一名外圍管事在一家偏僻茶樓見過麵。”
李文忠？田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。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，戰功赫赫，為人剛直，與淮西勳貴集團若即若離，與自己平日也無甚交集。他的人，為何會與一個炭商私下接觸？
案情瞬間變得撲朔迷離。太監王德、炭商邱大、戶部主事、李善長的姻親、曹國公府的管事……這幾條看似不相關的線，因為一場爆炸被強行扭結在一起。田娃感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收緊，而自己，正處於網的中心。
他不能再等待了。必須麵聖！
強忍著眩暈，田娃換上朝服，遞牌子請求覲見。他知道，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，主動向皇帝陳明已知情況和自己對此案的疑慮，表明態度，是唯一也是必須的選擇。
武英殿內，朱元璋看著臉色蒼白、額角還貼著膏藥，卻堅持躬身行禮的田娃，目光複雜。
“你的傷還沒好，不在家躺著，跑來做什麼？”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。
“陛下，”田娃聲音依舊有些虛弱，但語氣堅定，“臣蒙陛下信重，督管工部、軍器局，火藥作出事，臣難辭其咎，懇請陛下治臣失察之罪。然，此案疑點頗多，恐非意外失火那麼簡單。臣將所知線索，及心中疑慮，稟報陛下，懇請陛下聖裁。”
接著，他將從幸存工匠處得到的爭吵信息、物料賬冊的細微差額、邱大被拘及其與戶部主事的關聯，甚至包括查到邱大與曹國公府管事接觸的線索，原原本本，毫無隱瞞地奏報給了朱元璋。他沒有加入自己的臆測，隻是陳述事實。
朱元璋靜靜地聽著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案。直到田娃說完，殿內陷入一片沉寂。
良久，朱元璋才緩緩開口，聲音低沉：“咱知道了。你做得對，沒有藏著掖著。你的失察之罪，咱先給你記著。眼下，給咱把寶鈔的事情盯緊了，不能再出任何岔子！至於火藥作的案子……”他眼中寒光一閃，“嚴禦史會繼續查下去，咱倒要看看，這背後到底藏著多少牛鬼蛇神！”
“臣，遵旨！”田娃心中一凜，知道皇帝心中已有定計。他躬身退出大殿，後背已被冷汗浸濕。皇帝的態度明確，既要保他繼續推進寶鈔，也要借此案深挖下去。這場風暴，遠未結束，而他，雖然暫時得到了皇帝的口頭諒解，卻也已被徹底卷入旋渦深處。他抬頭望了望紫禁城上方那片看似平靜的天空，知道真正的較量，才剛剛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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