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流轉，秋去冬來。田娃腳踝的傷勢在太醫的精心調理和他自身頑強的意誌下，終於漸漸愈合。雖行走時仍有些微跛，需借助手杖，但已能離開病榻，處理一些簡單的公務。
他複出的第一日，並未大張旗鼓，隻是換上了久違的紫色麒麟服，在家仆的攙扶下，悄無聲息地走進了闊彆數月的工部值房。
值房內一切如舊，隻是案頭堆積的文書已如小山般高。幾位郎中、主事見到他，先是驚愕，隨即紛紛起身，恭敬行禮，眼神中帶著幾分複雜，有敬畏，有欣喜，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。
“伯爺，您……您傷好了？”一位老郎中關切地問道。
“尚可，勞諸位掛念。”田娃微微頷首，目光掃過眾人，“本部近來事務，揀緊要的，與我說說。”
他沒有過多寒暄，直接切入正題。幾位屬官連忙彙報起工部近期的各項事務：軍器監日夜趕工供應北疆，寶鈔工坊運轉平穩，各地河工冬修也已啟動……
田娃仔細聽著，偶爾插話詢問細節，思路清晰，判斷精準，仿佛從未離開過。屬官們起初的些許生疏和試探，在他沉穩的氣度和專業的態度下，很快消散，值房內恢複了往日高效運轉的氛圍。
消息很快傳開。誠意伯田娃，回來了。
次日大朝，當田娃拄著禦賜的紫檀木手杖，略顯緩慢卻步伐堅定地踏入久違的奉天殿時，整個朝堂瞬間安靜了一瞬。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，驚訝、審視、揣度、忌憚……種種情緒，不一而足。
他走到自己的座位站定，微微喘息，額角因行走的疼痛而滲出細汗，但身姿依舊挺拔。
龍椅上的朱元璋，目光落在田娃和他手中的手杖上，眼神微動，卻並未多言，隻是如常開始了朝會議程。
今日朝會，首要議題依舊是北疆戰事。徐達、馮勝已率援軍抵達大同外圍，與擴廓帖木兒形成對峙，大小戰事不斷，互有勝負，但局勢依舊膠著，錢糧消耗巨大。
戶部尚書奏報了國庫吃緊的狀況，再次提及加征“戰時特彆捐”的緊迫性。這一次，他倒是采納了田娃通過毛驤傳遞的建議，提出了“勸借”與“功爵激勵”相結合的方案。
然而，此議一出，依舊遭到了部分官員，尤其是清流言官的反對。
“陛下！與商賈借款，已是權宜，若再許以功爵，豈非混淆士庶，敗壞綱常？長此以往，國將不國！”一位禦史慷慨陳詞。
田娃靜立聽著，並未急於反駁。他知道，觀念的轉變非一日之功。
待那禦史說完，朝堂上一片寂靜，許多人將目光投向田娃，想看看這位剛剛複出、且與商賈關係密切的伯爺如何應對。
田娃這才緩緩出列，手持笏板，聲音不高，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：“陛下，諸位同僚。北疆將士正在浴血奮戰，每一刻都在消耗錢糧。非常之時，當行非常之法。‘勸借’與‘功爵’，非為混淆士庶，實為激勵忠義，彙聚民力以保家衛國！若拘泥於虛名而坐視前線困頓，致使疆土淪喪，那才是真正的國之不國！”
他頓了頓，目光掃過那些持反對意見的官員，語氣轉為深沉：“況且，何為士？何為庶？保境安民，輸財助邊者，便是於國有功之‘士’！難道隻有熟讀詩書、空談性理者，才配稱為士嗎？陛下開創大明，用人唯才，不論出身。如今國難當頭，更當摒棄成見，團結一切可團結之力！若有人能助朝廷度過此難關，便是大明之功臣，授其些許虛名榮譽，以彰其功，激勵來者，有何不可？！”
他這番話，將“功爵”與“保家衛國”直接掛鉤，上升到國家存亡的高度，又巧妙地引用朱元璋“用人唯才”的舊例，既占了民族大義的名分，又貼合了皇帝的用人理念，讓那些反對者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的理由駁斥。
朱元璋端坐其上，微微頷首。田娃的話，說到了他的心坎裡。他起於微末，最是務實，對那些空談誤國的清流本就缺乏好感。
“田愛卿所言在理。”朱元璋一錘定音，“便依戶部所奏，行‘勸借’與‘功爵激勵’之法！具體章程，由戶部會同禮部儘快擬定。此事關乎北疆勝敗，不得延誤！”
“臣等遵旨！”戶部尚書連忙領命，暗暗鬆了口氣，感激地看了田娃一眼。
退朝之後，田娃在宮門外，遇到了似乎“恰好”路過的李善長。
“誠意伯傷勢初愈，便如此操勞，實乃國之棟梁。”李善長笑容和煦，語氣親切。
“相國過獎，分內之事罷了。”田娃拱手還禮，神色平靜。
“北疆戰事綿延，國庫空虛，伯爺提出的‘勸借’之策，確是解了燃眉之急。”李善長話鋒微轉，似是無意間提起，“隻是，如今寶鈔流通日廣，商會勢力亦漸成氣候，伯爺日後執掌此方麵，責任重大，還需把握好分寸才是。”
這話看似關心，實則暗含提醒，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。
田娃心中了然，知道這位位高權重的丞相，對於寶鈔和商會帶來的權力格局變化，始終心存警惕。他微微一笑，語氣謙遜卻帶著鋒芒：“相國提醒的是。田某一切所為，皆在陛下聖鑒之下，為的也是大明江山穩固。至於分寸，田某自當謹記陛下教誨，以國事為重，不敢有絲毫逾越。”
他將皇帝抬了出來，既表明了立場，也暗示了自己行為的正當性。
李善長目光一閃，哈哈一笑：“伯爺忠心可嘉，老夫自然是放心的。好了，老夫還有公務，先行一步。”
看著李善長遠去的背影，田娃拄著手杖，緩緩向宮外走去。冬日的陽光照在他身上，帶著一絲暖意，卻也映出他眼中那抹深沉的思慮。
重立朝班，隻是第一步。前方的路，依舊布滿荊棘。朝堂的暗流，北疆的烽火，乃至身邊這位看似和煦的丞相……都需要他小心應對。但他知道，自己已經重新站回了這個舞台。這一次，他將更加謹慎，也更加堅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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