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骨清臒,指節修長如玉。縛著一串菩提木佛珠,清幽檀香盈滿衣袖。
在那一刻,林蓉僅憑這一隻腕骨,就認定自己見到了天外神仙。
大少爺菩薩心腸,是仙姿玉質的天人。
她承著裴瓚的恩情,敬著這位清貴主子。
她怎敢對他有絲毫非分之想。
渝州沿海,剛經曆完一場平寇惡戰。
海岸俱是熊熊燃燒的船木龍骨,成千上萬的黑甲軍士的屍首,高高掛在那些被炮火轟毀的桅杆甲板,昔日戰友的腐腸爛肉流了一地,血氣催人作嘔。
夜幕沉沉,星垂平野。
海岸浮屍沉浮,烏漆的海水潮起潮落。
明明是深黑的海域,卻被兵卒的殘肢斷臂,染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紅。
嘹亮高亢的號角聲,響徹雲霄。
魏國在此次抗倭之戰中,大獲全勝。
副將鄭至明領下裴瓚軍令,繼續肅清殘敵,又召來醫工,速速下海救治戰場上的己方傷員……
遠處,一名身披黑甲、身量高大的年輕男子涉水而出。他摘下頂上兜鍪,露出一張被海潮打到濕濘的俊臉。
竟是抗戰歸來的裴瓚!
裴瓚跨步上岸,肩背挺峻孤高,身後發尾濕漉漉,被海風吹得晃動,直覆住半邊輪廓冷硬的頜骨。
他似是被火光吸引,微微闔目。
一雙狹長鳳眼寒徹,落到人麵上,如有實質,刮骨鋼刀一般,殘餘冰冷刺骨的痛感。
饒是兵部的周尚書為官多年,亦不曾見過這般駭人的眼風,一時間他被裴瓚遞來的眼神震懾,竟久久說不出話。
周尚書:“裴大都督,一切安好?”
周尚書本是京官,主掌兵部事。
此番他領了個艱苦的差事,被元慶帝外派江州,監軍督師,好讓裴瓚在戰勝以後,上京述職領賞。
從前不過是要取裴瓚印符,收回兵權,這次還要請裴瓚返京述職,焉知不是一場屠殺重臣的鴻門宴?
裴瓚當然不會入套。
“怕是不大好。”裴瓚微微擰眉,額角青筋微猙,故意將胸口甲胄揭開,給周尚書看那一道已然被海水泡爛的傷口。
男人塊壘分明的肌理上,赫然出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,又有鹹澀海水深入骨髓,看得旁人頭皮發麻。
儼然是忍痛才能爬上的海岸。
這麼重的傷……周尚書翕動唇瓣,無話可說。
他猜不透這是裴瓚戰時遇襲,留下的傷口。
還是裴瓚為了拒絕回京述職,方用這道疤痕,搪塞京官。
周尚書急忙催促醫工來攙扶裴瓚:“還不快快來為大都督療傷!”
裴瓚佯裝氣息孱弱,他偏頭,咳出一口海水,同周尚書道:“此番歸京在即,裴某怕是來不及了。不若這樣,裴某先暫留江州休養一月,諸部將領可隨周尚書凱旋還朝,呈上紀功總簿,禦前述職,再送還統軍印符,順道替本官送去告假養傷的題本奏折……待一月後,本官自會歸京述職,陳述這些年的防務戰事,如此可好?”
裴瓚話說得和氣,但周尚書也聽出關竅,他分明是陽奉陰違。
裴瓚覺察到不妥之處,不敢貿然同行!
誰人不知,裴瓚深得軍心,即便沒有印符在手,他仍能調度幾州兵馬,此番如若不能帶他回京麵聖,便是放虎歸山!
但周尚書也不敢惹惱了裴瓚,生怕因他之故,逼得裴瓚狗急跳牆。
要知道江州物阜民豐,實乃魏國第一糧倉。
若周尚書沉不住氣,透出皇帝猜忌封疆大吏的意思,挑動兵禍,後果不堪設想……便是要甕中捉鱉,也得先把裴瓚誘進都城。
周尚書臉色鐵青,騎虎難下。
倒是裴瓚微揚唇角,冷聲道了句:“江州匪寇眾多,不是久留之地。特彆是今年雪大,匪寇叢生,流民暴動……本官奉勸周尚書一句,還是儘早上路歸京較好。”
聽到這話,周尚書儼然被氣得臉皮發紫,他如何聽不出裴瓚的脅迫之言?
裴瓚分明在說,再不走,恐怕周尚書就要“死於非命”了,比起忠君,定然還是活命較好。
此子猖獗!狂妄!
可周尚書受製於人,不得不從。
都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,裴瓚狼心狗肺,竟不按常理出牌!
周尚書到底怕死,他示了弱:“裴大都督所言極是……年關將至,還是早些歸京較好。”
“是極。本官有傷在身,不便多說,先行一步回營養傷了。”
裴瓚沒再理會周尚書,他負傷牽馬,疾馳奔回了軍營。
裴瓚胸膛的傷口並非作偽,方才在京官麵前才強撐起一口氣忍痛,如今回到營帳,已是高熱燒身,薄唇發白。
沒等他喚來醫官,遠遠便見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躬身榻邊,柔聲侍奉。
女子嬌柔地道:“大都督,您回來了。”
裴瓚冷目一掃,認出來人,竟是鄭至明的親妹子鄭慧音。
“滾出去。”裴瓚的沉湛眸光微斂,半點不給女子顏麵。
鄭慧音美眸含淚,又難堪低頭:“我不過是見大都督傷重,想要近前侍奉……”
裴瓚卻不給她任何一記眼神,他隻扶上腰間鋒銳長刃,寒聲再道:“你兄長應告誡過……本官素來隻有除夕仁善,不見血氣。如你執意上前,那便殺了。”
鄭慧音還要再爭,可沒等她開口說話,頰上忽然一陣劇痛,竟是裴瓚不留情麵,他擰腕持劍,執意將冷刃割入女子臉皮,留下一道豁大傷疤!
鄭慧音嚇得花容失色,尖叫一聲,捂臉後退。泊泊血液透過她細嫩的指縫,不斷淌地,染濕了一地獸皮毛毯。
鄭慧音幾乎可以斷定,若不是她躲閃得快,裴瓚真會剜下她的麵皮!
“是我錯了,我再不敢擅闖軍帳,還請大都督看在大哥的麵子上,饒我一命……”
裴瓚還劍入鞘,終是收手。
鄭慧音死裡逃生,她急忙掩麵逃離,生怕遲上半步,便會成為裴瓚的刀下亡魂!
鄭慧音渾身冷汗涔涔,她悚栗不休。
果真如她兄長所說……裴瓚這等殺伐果決的悍將,又怎會長出人心?
生得一副悲天憫人的秀致菩薩樣,卻分明是個茹毛飲血的地獄惡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