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涼王府的暮色總來得沉,西斜的日頭把朱紅宮牆染成琥珀色,簷角銅鈴在晚風中晃著,聲兒輕得像怕驚著什麼。老黃站在拴馬樁旁,手裡攥著那根磨得發亮的車繩,指節捏得發白——這繩子陪他趕了三年馬車,從江南的煙雨巷到北涼的黃沙道,繩紋裡嵌著的塵土,一半是世子徐鳳年的腳印,一半是他自己的歲月。
他低頭拍了拍衣角,粗布褂子上還沾著今早給徐鳳年烤地瓜時蹭的炭灰,可往日裡總掛著笑的臉,此刻卻像被暮色壓了層霜。徐鳳年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,指尖轉著塊暖玉——那是去年遊曆到青州時,他鬨著要攤主雕的小貔貅,此刻玉麵映著夕陽,忽然就頓住了。
“世子,”老黃的聲音先飄過來,沒了往日裡“世子您慢點兒”的輕快,倒像摻了北涼的沙,“過幾日,我得出去一趟。”
徐鳳年轉玉的手猛地停了,貔貅的尖角硌在掌心。他抬頭看老黃,這人背對著光,輪廓模糊,可那佝僂的肩背,卻比往日挺得直了些。“出去?”他愣了愣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上的紋路,“去哪?去多久?咱們不是說好了,開春再去江南看桃花嗎?”
三年遊曆,老黃是他的馬夫,是他的伴當,是他餓了時能掏出烤地瓜、冷了時能遞上暖爐的人。徐鳳年從沒想過,老黃會主動提“離開”,就像沒想過天上的雲會自己掉下來似的。他剛要追問,老黃卻轉過身,目光越過他的肩,望向王府深處那座藏在樹影裡的聽潮亭,聲音又沉了沉:“您先去聽潮亭湖底,把那鎮壓了十幾年的人放出來。”
“放誰?”徐鳳年的聲音瞬間拔高,手裡的暖玉差點滑落在地。他怎會不知湖底是誰?府裡老人私下說,聽潮亭的湖水夜裡會響,像鐵鏈拖在石頭上,那是“老魁”在喘氣。他十歲那年,偷偷溜去湖邊,徐鳳年幼年落水時被楚狂奴所救,被徐驍抓了個正著,父親隻冷著臉說:“那是條咬人的狗,關著才安生。”後來他才知道,那“老魁”真名楚狂奴,當年提著刀闖王府,要取徐驍的項上人頭,最後被打折了腿,扔進湖底鎖了十幾年。
“放他?”徐鳳年霍地站起身,暖玉攥得發燙,“老黃你瘋了?他是刺客!放出來要是傷了人——”
“傷不了您。”老黃打斷他,眼神裡藏著徐鳳年看不懂的東西,像湖麵下的暗流,“他欠王府的,也該還了。您去,找南宮姑娘借把刀,她有刀能斷鐵。”
徐鳳年盯著老黃的眼睛,那雙眼往日裡總眯著,像看不清東西,此刻卻亮得驚人,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。他張了張嘴,想說“不行”,可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——老黃從不求他什麼,這次這般堅持,定有緣由。最終,他點了點頭,把暖玉揣回懷裡,轉身往南宮仆射的住處走。
南宮仆射住的院子總比彆處冷,白狐裘搭在廊下的竹椅上,風一吹,狐毛飄得像雪。她正坐在窗前擦刀,腰間懸著的春雷刀出鞘半寸,寒光映得她眉眼更冷。“借刀?”聽聞徐鳳年要去湖底放老魁,她挑了挑眉,指尖在刀鞘上劃了道弧線——那刀鞘是烏木做的,刻著細如發絲的雲紋,是她從西域帶回來的舊物。
“你要放楚狂奴?”南宮仆射的聲音沒什麼起伏,卻帶著點探究,“不怕他反咬一口?”
徐鳳年撓了撓頭,想起老黃的眼神,硬著頭皮說:“老黃說沒事,就肯定沒事。”
南宮仆射看了他片刻,忽然笑了笑——那笑意淡得像霧,剛浮上嘴角就散了。她解下春雷刀遞過去,刀柄上的纏繩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:“這刀認主,你用著小心,彆傷了自己。”
聽潮亭的湖水比想象中冷。徐鳳年攥著春雷刀,站在湖邊往下望,墨色的湖水泛著磷光,像撒了把碎星子,風一吹,就晃得人眼暈。他深吸一口氣,把外袍脫了搭在岸邊的石頭上,隻穿件單衣,“撲通”一聲跳了下去。
寒氣瞬間裹住四肢,像無數根細針往骨頭裡紮。徐鳳年咬著牙往湖底遊,越往下越黑,耳邊隻有自己的心跳聲和水流聲。忽然,他摸到了一根粗硬的東西——是鐵鏈。
借著從湖麵透下來的微光,他看清了:鐵鏈粗如兒臂,鏽跡斑斑,縫隙裡還凝著暗褐色的血,不知是十幾年前楚狂奴的,還是彆的什麼。他攥緊春雷刀,刀柄的纏繩硌得掌心發疼,卯足了勁往鐵鏈上砍去。
“鐺!”
刀身撞上鐵鏈,震得他虎口發麻,指縫裡滲出血絲。春雷刀果然是好刀,刀刃沒卷,可鐵鏈上隻濺起幾點火星,連道印子都沒留下。徐鳳年喘著氣,甩了甩發麻的手臂,又砍了下去——一下、兩下、三下,湖水被他攪得渾濁,手臂酸得像灌了鉛,可鐵鏈依舊紋絲不動。
他靠在石壁上歇氣,額頭上的汗混著湖水往下流,剛要擦,忽然覺得頭頂有兩道目光。他抬頭一看,嚇得差點嗆水——不遠處的石洞裡,坐著個高大的人影,披散的長發在水裡飄著,像黑色的水草,臉上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,眼神亮得像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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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楚狂奴。
他靠在石壁上,雙手抱胸,腳上還鎖著另一截鐵鏈,正歪著頭看徐鳳年,眼神裡滿是嘲諷,像在看個不自量力的孩子。見徐鳳年望過來,他忽然搖了搖頭,然後抬了抬下巴,目光落在徐鳳年手裡的春雷刀上。
徐鳳年愣了愣,才反應過來——他是要刀。
猶豫了片刻,他還是遊了過去,把春雷刀遞了過去。楚狂奴接刀的瞬間,指尖忽然凝起一股真氣,輕輕往徐鳳年後背一推。那力道不重,卻像有股暖流裹住他,瞬間把他往湖麵送。徐鳳年隻覺得耳邊風聲呼嘯,眨眼就冒出了水麵。
他爬上岸,剛要喘口氣,就聽見“轟隆”一聲——湖心突然翻湧起來,墨色的湖水旋轉著,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,水浪拍得岸邊的石頭“啪啪”響。緊接著,“哢啦”一聲脆響,鐵鏈斷裂的聲音傳得老遠,連聽潮亭簷角的銅鈴都被震得亂晃。
徐鳳年轉頭往聽潮亭看,隻見頂樓的窗開著,李義山正坐在窗邊下棋。他穿著件青布長衫,手裡捏著顆黑子,聽到動靜,手頓了頓,眼皮都沒抬,隻掃了眼窗外的旋渦,然後“啪”地把棋子落在棋盤上,仿佛那翻江倒海的動靜,不過是風吹過湖麵的漣漪。
“噗嗤——”
身後忽然傳來笑聲,徐鳳年回頭,見老黃正站在不遠處,手裡還拿著他剛才脫的外袍,指著他濕透的單衣笑。夕陽把老黃的影子拉得長,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,倒比剛才輕鬆了些。
徐鳳年正想反駁,眼角餘光卻瞥見了另一個人——南宮仆射站在柳樹下,白狐裘被風掀起一角,嘴角竟也牽起一點笑意。那笑意很淡,像雪落在梅枝上,輕輕一碰就會化,可落在徐鳳年眼裡,卻比夕陽還晃眼。他盯著南宮仆射的臉,心裡忽然冒起個傻念頭:要是能衝過去,跟她說“你笑起來真好看”,該多好?
正愣著神,“當啷”一聲,一把刀落在他腳邊——是春雷刀。
徐鳳年嚇得趕緊閉緊眼,心臟“咚咚”跳得快。等他再睜開眼,隻見楚狂奴站在湖邊,渾身的水往下滴,把地麵濕了一片。他手裡沒拿刀,頭發貼在臉上,那道刀疤在暮色裡更顯猙獰,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石頭:“李義山在哪?”
徐鳳年慌忙爬起來,跑到老黃身邊,壓低聲音問:“你不是說放他出來能護我嗎?他這要找李義山算賬,怎麼臣服啊?”
老黃沒說話,隻是笑著往聽潮亭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徐鳳年剛要追問,就見一道白影從聽潮亭裡掠出來——是魏叔陽。
魏叔陽是聽潮亭的守亭人,平日裡總穿著件米白色袍子,待在亭裡整理書籍,徐鳳年見他時,他要麼在翻書,要麼在掃地,從沒想過他會武功。此刻魏叔陽腳踩屋簷,衣袂翻飛,掌風帶著淩厲的勁,直奔楚狂奴而去:“楚狂奴,你還敢在王府撒野!”
楚狂奴卻不慌,見魏叔陽掌打來,身子往旁邊一側,輕鬆避開,嘴角勾起抹冷笑:“魏老三,十幾年沒見,你掌法還是這麼慢。”
徐鳳年這才知道,當年楚狂奴刺殺徐驍時,魏叔陽也在場。兩人說話間就交上了手,掌風撞在一起,震得周圍的柳樹葉子“嘩嘩”落。魏叔陽的掌法剛勁,每一招都往楚狂奴的要害打;楚狂奴卻更靈活,被鎖了十幾年,靠龜息術和湖裡的活魚為生,武功竟半點沒退,反而更勝往昔。他拳腳間帶著股狠勁,像是要把這十幾年的憋屈都發泄出來。鎖在他身上的鐵鏈此刻更是成了他的武器。
不過片刻,“砰”的一聲,魏叔陽被楚狂奴一掌震得後退數步,嘴角溢出血絲,扶著旁邊的石凳才站穩。楚狂奴盯著他,眼神裡滿是不屑:“就這點本事,還敢攔我?”
說完,楚狂奴轉身就往聽潮亭頂樓衝。就在這時,一顆黑子從亭內飛出來,直逼他的眉心。楚狂奴猛地停住腳步,側身避開,黑子“咚”地釘在旁邊的柱子上,沒入半寸。
楚狂奴盯著亭內,眼神一凜,聲音裡滿是恨意:“李義山!當年你和徐驍設局害我,今日我先取你人頭!”
“老黃!這怎麼收啊?”徐鳳年急得抓了抓頭發,楚狂奴的厲害他剛才見識了,魏叔陽都打不過,在場的人裡,怕是沒人能攔得住他。他餘光瞥見南宮仆射已經把雙刀佩在腰間,白狐裘下的手按在刀柄上,剛要開口求她幫忙,卻發現身邊的老黃沒了蹤影。
他轉頭一看,隻見老黃站在聽潮亭的廊邊,衝他笑。暮色裡,老黃的身影忽然變得不一樣了,不再是那個佝僂著背、總愛傻笑的車夫,倒像柄藏在鞘裡的劍,終於要出鞘了。
“老黃啊老黃!跑怎麼不帶上我?”徐鳳年急得跳腳,心裡又慌又亂——楚狂奴要殺李義山,老黃卻還在笑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
老黃卻搖了搖頭,聲音裡沒了往日的輕快,多了股從未有過的沉勁,像北涼的凍土下藏著的雷:“世子,我說了,不服就打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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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音剛落,老黃的身形忽然一晃,再看時,他已經站在聽潮亭的廊頂上了。身後那隻背了三年的紫檀劍匣被他解下來,“咚”地放在青瓦上,瓦片被震得碎了幾片,碎片順著屋簷往下滑,落在地上“啪”地碎了。
徐鳳年瞪圓了眼睛,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,手裡的外袍“啪”地掉在地上:“老黃,你……你會武功?”
老黃坐在廊頂上,笑著點了點頭,夕陽落在他臉上,竟有幾分釋然:“是。”
“那你武功多高?”徐鳳年追問,心裡的震驚像潮水般湧上來——陪他啃地瓜、趕馬車、被他捉弄也不生氣的老黃,竟然會武功?那三年遊曆,他到底藏了多少事?
老黃想了想,抬起手,在自己的腰際劃了道線,動作輕得像在摸什麼寶貝:“大約就這麼高。”
徐鳳年剛要吐槽這沒頭沒腦的回答——腰際高?那是多高?比魏叔陽高?還是比楚狂奴高?可話還沒說出口,就見老黃抬手,輕輕推開了紫檀劍匣的蓋子。
“唰!”
刹那間,劍光從匣子裡飛射而出,像一道流星劃破暮色。最先飛出來的是“黃廬”劍,劍身泛著青藍色的光,直奔楚狂奴而去,攔住了他的去路。劍氣落在湖麵上,激起數道水線,水珠子濺得老遠。
楚狂奴愣了愣,盯著廊頂上的老黃,眼神裡滿是錯愕:“你是誰?”
老黃沒回答,指尖輕輕一動,劍匣裡又飛出兩把劍。劍一“龍蛇”蜿蜒,像活過來的蛇,纏向楚狂奴的手臂;劍二“並蒂蓮”交纏,劍尖對著楚狂奴的胸口;緊接著,劍三“三斤”沉猛,帶著股千斤之力,往楚狂奴的頭頂劈去。
“劍一、劍二、劍三……”楚狂奴一邊抵抗,一邊喃喃自語,臉色越來越沉,“你是……劍九黃?”
老黃依舊沒說話,指尖連動,又有三把劍從匣子裡飛出。六把劍在空中盤旋,劍氣裹得楚狂奴退無可退。他拚儘全力抵抗,拳腳間的狠勁越來越弱,額頭上的汗混著湖水往下流。最終,“當”的一聲,楚狂奴的拳頭被黃廬劍抵住,劍尖離他的喉嚨隻有一寸。
他盯著老黃,喘著粗氣,過了一炷香的時間,終於被劍九黃的劍逼停地,悶聲說:“我輸了。”
劍九黃捋了捋自己不長的小胡子說:“當年你打不贏我,今日你還是打不贏我!”原來當年,身為北莽刺客的楚狂奴刺殺徐驍,在被徐驍和李義山的設計下,最後被劍九黃收服,自此被鎮壓在聽潮亭湖底數十年。
徐鳳年僵在原地,渾身的血都像在燒——那個陪他遊曆三年、偽裝成車夫的老黃,竟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劍九黃!他想起這三年裡的點點滴滴:老黃在江南雨巷裡給他買糖糕,在北涼黃沙道上替他擋風雪,在夜裡跟他擠在一張床上說笑話……原來那些日子裡,老黃一直用最平凡的樣子,護著他。
“劍九黃。”身後傳來南宮仆射的聲音,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,“劍九黃——本名黃陣圖,原為西蜀鐵匠,因鑄劍悟出劍道,後拜師隋斜穀習劍,成為江湖知名劍客?。他隨身攜帶紫檀劍匣,內藏六柄名劍劍一龍蛇、劍二並蒂蓮、劍三三斤、劍四黃廬、劍五、劍六),並自創九式劍法,因第九劍得名‘劍九黃’,三十年前挑戰王仙芝失敗後,便杳無音信,原來是在北涼王府啊。”南宮仆射搖了搖頭,徑自往聽潮亭內走去,心中更加震撼徐驍的魄力和人格。
黃陣圖——原來這才是老黃的真名。徐鳳年心裡翻湧著,有震驚,有疑惑,還有點說不出的滋味——他忽然覺得,自己好像從來沒真正認識過老黃。
楚狂奴從空中下來,沉默了許久,才抬頭看向徐鳳年:“我輸了,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。”
徐鳳年還沒從震驚裡緩過來,聽見楚狂奴的話,才反應過來——老黃說的“打服”,原來是這個意思。他看了眼廊頂上的劍九黃,見老黃衝他點頭,才走上前對楚狂奴:“我不殺你,也不剮你。你要是願意,就護我兩個月,兩個月後,不管老黃回不回,我都放你回北莽。”
楚狂奴愣了愣,盯著徐鳳年看了片刻——眼前的少年,穿著濕透的單衣,頭發還在滴水,眼神卻很亮,沒有半點王爺世子的架子。他又看了眼廊頂上的劍九黃,見劍九黃沒說話,終於點了點頭:“好,我護你兩個月。”
當晚,徐鳳年讓人在王府的小廚房裡擺了桌菜,全是大魚大肉——烤得油滋滋的羊肉,燉得軟爛的牛肉,還有楚狂奴愛吃的湖裡的魚。劍九黃坐在旁邊,沒怎麼動筷子,隻是看著徐鳳年和楚狂奴喝酒。
酒過三巡,楚狂奴喝得臉紅脖子粗,拍著徐鳳年的肩膀說:“世子,你比你爹實在!”徐鳳年笑了笑,沒說話,心裡卻想著老黃——明日老黃就要走了,這桌菜,也算給老黃餞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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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楚狂奴走後,徐鳳年揣著兩個剛烤好的地瓜,拎著壺北涼燒刀子,去了劍九黃的住處。老黃的住處很簡單,一張床,一張桌子,一把椅子,牆上掛著那根磨得發亮的車繩。
徐鳳年把地瓜放在桌上,給老黃倒了杯酒:“老黃,今日這酒,就當給你餞行了。”
劍九黃端起酒杯,喝了口酒,酒液辣得他皺了皺眉,卻笑了:“世子烤的地瓜,比江南的糖糕還甜。”
兩人坐在桌前,徐鳳年向老黃打聽老黃的人生事跡,同時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偶爾吃口地瓜。徐鳳年想問老黃要去哪,想問他為什麼要偽裝成車夫,想問他還會不會回來,可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——他怕聽到不好的答案,怕老黃這一走,就再也見不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