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涼的秋風吹得人骨頭縫裡都發緊,風裡裹著城郊草木的枯香,卷起地上的梧桐葉,一片接一片打在徐鳳年的青布外袍上,發出“沙沙”的細碎聲響,像老黃以前在火塘邊烤紅薯時,木炭裂開的輕響。他從武當山往王府走,馬蹄踏在石板路上,每一步都比來時沉了些——不是累,是心裡揣了東西,是老黃死在武帝城的消息,是“要學武、要護人”的念頭,沉甸甸的,讓他沒了往日的散漫拖遝,連脊背都不自覺挺直了些。
路過王府外的長街時,賣糖人的老漢正支著小攤,銅鍋子裡的糖稀熬得金黃,冒著甜香。老漢看見他,連忙放下手裡的糖勺,笑著招呼:“世子回來啦?要不要來串糖人?還是老樣子,給您捏個騎馬的將軍?”老漢的皺紋裡擠滿了笑意,手上還沾著糖霜,那是徐鳳年從小見慣的模樣——以前他總愛賴在小攤前,讓老漢捏完將軍捏兔子,捏完兔子又要捏隻小狐狸,最後揣著滿手的糖人,晃悠悠跟老黃回府,糖渣子粘在嘴角,還得老黃替他擦。
可今日,徐鳳年隻是勒住馬,對著老漢點了點頭,聲音比平時沉了些,卻很平靜:“下次吧,張叔,今日還有事要回府處理。”他甚至沒像往常一樣跳下馬跟老漢打趣,隻是目光掃過那鍋金黃的糖稀,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——以後再吃糖人,大概再也沒人會笑著替他擦嘴角的糖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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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漢愣了愣,手裡的糖勺停在半空。他看著徐鳳年調轉馬頭,青布外袍的下擺被風吹起,背影裡沒了半分往日的嬉鬨,倒多了些讓人不敢隨意搭話的沉穩。連跟在徐鳳年身後的兩個下人都不敢多話,隻默默牽著馬,腳步放輕——他們能感覺到,世子身上的氣息變了,像一把蒙了塵的劍,終於被拭去灰垢,露出了藏在裡麵的鋒芒。
進了王府大門,回廊上掛著的銅鈴被風吹得“叮鈴”響,聲音清脆,卻沒驅散徐鳳年心裡的沉。他抬頭看了眼簷角的霜,還是清晨那層,卻好像比來時薄了些,在日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,像老黃劍匣上的木紋。他沒回自己的臥房,而是徑直往徐驍的書房走,路過演武場時,瞥見幾個護衛正在練槍——槍杆是棗木做的,被握得發亮,槍尖映著日光,閃著冷冽的光,護衛們紮槍的動作整齊,“喝”聲震得地上的落葉都動了。
徐鳳年的腳步頓了頓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老黃也曾在這演武場教他握劍,老黃的手粗糙,裹著他的手,教他擺劍式,還笑說:“世子,握劍得沉住氣,跟烤紅薯似的,急了就糊了。”當時他還嫌老黃囉嗦,練了沒半炷香就跑了,現在想起來,那雙手的溫度,還好像留在掌心。他攥了攥拳頭,心裡又緊了緊,腳步更快地往書房去。
徐驍的書房裡燃著鬆煙香,煙氣嫋嫋,繞著牆上掛的那幅北涼輿圖——輿圖是用羊皮做的,邊緣已經有些磨損,涼州、幽州、陵州的地界用朱砂標得清楚,上麵還留著徐驍用墨筆做的記號,是常年征戰留下的痕跡。徐驍正坐在太師椅上,手裡捏著個茶盞,手指在輿圖上的涼州地界輕輕摩挲,指腹蹭過羊皮的紋路,像是在觸摸這片他用命護住的土地。
聽見腳步聲,徐驍抬眼,看見徐鳳年走進來,他放下茶盞,指了指對麵的梨花木椅子,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:“回來了?龍象在武當安頓好了?那孩子沒鬨著要跟你回來吧?”
徐鳳年沒坐,就站在桌前,雙手垂在身側,指尖微微蜷著——以前他總愛癱在椅子上,要麼翹著腿,要麼玩著桌角的鎮紙,沒個正形,可今日,他連肩膀都繃得直。他看著徐驍鬢角的白發,看著父親臉上深深的皺紋,那皺紋裡藏著風霜,藏著三十萬鐵騎的重量,也藏著對他的牽掛。他深吸一口氣,像是要把心裡的沉都壓下去,然後開口,聲音清晰而堅定:“爹,我要學武,還要再去江湖走一趟——去武帝城。”
徐驍的手指頓了頓,沒立刻說話,隻是盯著他看。他的目光掃過徐鳳年眼底的紅血絲——那是昨日在武當哭老黃哭出來的,還沒消;又掃過他的眼神,那眼神裡沒了往日的閃躲,沒了少年人的跳脫,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,不是一時興起的衝動,是真的想明白了、想透了。
以前,徐驍勸過他無數次學武,從他十歲起就找了武師教他,可他總說“學武太累,不如躺在院子裡曬太陽”;徐渭熊也訓過他,說“你是北涼世子,連劍都握不住,將來怎麼護著北涼”,他也不當回事,說“我有師父教的兵法,不用舞刀弄槍”。今日他主動提出來要學武、要去武帝城,徐驍心裡既欣慰,又有些心疼——他知道,兒子是真的長大了,隻是這成長的代價,是老黃的一條命。
“好。”徐驍點了點頭,語氣聽著平靜,可握著茶盞的手卻微微動了動,藏著不易察覺的激動,“想學武,爹給你找最好的師父——武當的王重樓,龍虎山的趙希摶,甚至是江湖上隱退的老劍修,隻要你想學,爹都能給你請來。想走江湖去武帝城,爹給你安排護衛,青鳥、寧峨眉,還有褚祿山手下的精銳,你想帶誰就帶誰,保證你平平安安去,平平安安回。”
他以為徐鳳年會答應——以前不管去哪,徐鳳年都要帶著七八個護衛,怕苦怕累,怕遇到半點危險。可沒想到,徐鳳年卻搖了搖頭,眼神裡滿是堅持。
“不用,爹。”徐鳳年看著徐驍,聲音裡帶著幾分沙啞,卻沒半分猶豫,“這次我想自己去,不用護衛,也不用找什麼名師——我想靠自己,一點點學握劍,一步步走到武帝城,拿回老黃的劍匣。”
徐驍皺了皺眉,眉頭擰成個“川”字,語氣也沉了些:“自己去?你知道江湖有多險惡嗎?你剛學武,連劍都握不穩,遇到個三流的劫匪都打不過,更彆說武帝城還有王仙芝!沒個人護著,你要是出點事,爹怎麼跟你娘交代?怎麼跟老黃交代?”
“爹!”徐鳳年打斷他,聲音提高了些,眼裡卻沒了往日的叛逆,隻有一種讓人動容的堅定,“以前我總靠彆人護著——老黃護著我,青鳥護著我,您也護著我,我以為這樣就夠了,以為躲在你們身後,就不會有人犧牲。可老黃死了,我卻隻能站在武當山哭,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,連他的劍匣都拿不回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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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指著牆上的輿圖,手指落在武帝城的方向,那地方在輿圖的最東邊,用墨點了個小圈,“我要去武帝城,不是為了逞強,是為了老黃——那劍匣是他的命,我得自己去拿,不能靠彆人。我還要去江湖上走一走,看看那些明著說支持北涼、暗地裡卻想搞垮我們的人到底藏在哪,看看北莽的人是不是真的像傳聞裡那樣,已經摸到了北涼的邊境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軟了些,卻更堅定:“老黃的死讓我明白,北涼的路不是靠躲就能走下去的,得自己去闖、自己去守。以前我怕有人犧牲,才不敢接手北涼,可現在我知道,越是躲,越是有人要為我犧牲。”
徐驍看著他,看著兒子的手指在輿圖上劃過,看著他眼裡的光——那是屬於北涼繼承人的光,是他盼了十幾年的光。他沉默了片刻,端起茶盞喝了口茶,茶水已經涼了,卻剛好壓下心裡的激動。他慢慢點了點頭:“好,爹不攔你去江湖,也不攔你學武。但有一件事,你得聽爹的——這次你是以北涼世子的身份去武帝城,不是以前那個閒散的遊士,身邊不能沒人。爹給你安排幾個護衛,就青鳥和魏叔陽,行不行?”
徐鳳年愣了愣,看著父親眼裡的擔憂,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暖了暖。他知道,父親是怕他出事,是疼他。他想了想,點了點頭:“好,我聽爹的。”
徐驍見他答應,臉上露出點笑意,又想起什麼,補充道:“對了,你之前說想把你大姐脂虎從江南接回來,還有你二姐渭熊從上陰學宮接回來,爹也答應你——等你從武帝城回來,爹就派人去接她們,咱們一家團聚。”
徐鳳年的眼睛紅了,他對著徐驍深深鞠了一躬,聲音有些哽咽:“謝謝爹。”
“傻小子,謝什麼。”徐驍笑了,抬手揉了揉他的頭,像小時候一樣,手指蹭過他的頭發,“出去的時候多帶件棉袍,江南的秋不冷,可武帝城靠海,風大,冷了沒人給你送暖爐。”
徐鳳年從書房出來時,風好像小了些,回廊上的銅鈴響得沒那麼急了,陽光透過廊柱的縫隙灑下來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。路過薑泥的臥房時,腳步不自覺停了下來。薑泥的臥房在回廊儘頭,窗紙上貼著剪的竹影,風一吹,竹影晃悠悠的,像真的竹子在動。屋裡傳來“沙沙”的聲響,是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,很輕,卻很有節奏——他知道,薑泥又在縫衣服了,要麼是縫她自己那件半舊的布裙,要麼是縫他的襪子。
他沒進去,隻是站在門外,手搭在門閂上,卻沒推開。心裡想起前幾日和薑泥聊天,薑泥坐在窗邊縫衣服,當時他蹲在門口,看著薑泥手裡的針線,隨口說:“等我從龍虎山回來,就帶你去江南看看,那裡的桃花比北涼的好看。”
薑泥手裡的針線頓了頓,沒抬頭,聲音輕輕的:“那你之前不願意接手北涼,到底是為什麼?怕累?還是怕擔責任?”
他當時愣了愣,才說:“我不想看到,一直有人為這件事犧牲,以前還有那麼多叔叔伯伯死在戰場上,我不想再有人因為‘北涼王’這三個字丟了命。”
薑泥卻抬起頭,眼睛亮亮的,看著他,語氣帶著點不服氣:“那你什麼都不做,那些人就不白犧牲了嗎?你躲著不接手,那些叔叔伯伯的血就白流了嗎?”
當時他被問得啞口無言,隻覺得薑泥的話像根針,紮在心上。現在站在門外,再想起那些話,他才真正明白——以前他以為“不接手”是保護,是不讓人犧牲,可其實是逃避;他以為“什麼都不做”就能保住身邊的人,可其實是讓那些已經犧牲的人,白白丟了命。
風從窗縫裡鑽出來,帶著薑泥屋裡的針線香,徐鳳年深吸一口氣,在心裡默默說:“薑泥,等我回來,我不僅會護著你,還會護著所有該護的人,不會再讓任何人白犧牲了。”說完,他轉身,走向自己的房間。
屬於他的征程,才剛剛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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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所謂:
鳳年送弟上龍虎,希摶傳訊斷肝腸。
老黃武帝鬥仙芝,脈斷望北死不僵。
劍九六千裡名響,削去仙芝袖角揚。
再無人譏黃遜鄧,曹官讚劍意無雙。
世子聞耗淚深藏,終下決心習武強。
歸府見父言心誌,欲赴武帝走一場。
一為老黃取劍箱,二引邪祟露真章。
世子以身入局去,護得北涼穩四方。
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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