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汴京雲湧約10251035)
明道元年1032)的汴京城,仿佛一個巨大的活字盤。禦街兩側的鋪肆如字粒般密集排列,往來其間的車馬行人似墨流湧動。在這座百萬人口的都會裡,畢昇的活字術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,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擴散。
這年仲春,三司使程琳在審理漕運文書時,偶然見到一本蘄州進呈的《淮南西路風物誌》。書中記載茶稅變動的頁墨色尤新,顯然是後來增補。更令他驚訝的是,這些新增內容與舊版渾然一體,毫無雕版常見的接縫痕跡。經查問方知,此乃杭州匠人畢昇用活字之術所印。
“字畫清晰如刻本,而增改之便猶勝抄本。”程琳在給國子監的薦書中如是寫道。於是,四十三歲的畢昇帶著兩架韻輪、三萬泥活字北上汴京。當他第一次站在國子監的刻書庫前,看見堆積如山的《十三經》版片時,不禁想起二十年前棠溪河畔那個對著殘頁發呆的少年。
在汴梁的三年,畢昇迎來技藝的巔峰。他主持刊印的《傷寒論》開創了醫學典籍傳播的新紀元。以往醫書因藥方時常增補,雕版往往很快過時。而今采用活字,太醫局每有新方,旬日便可增印附頁。他更創造冷熱版交替法:設兩組匠人,一組在熱版台排版,另一組在冷版台刷印,第三組拆版歸字,形成流水作業。以往需半載的工程,如今月餘可成,效率提升五倍。
然而變革愈深,阻力愈大。這年冬至,國子監祭酒收到聯名上書,署名者包括汴京七十二家書坊主。他們斥責活字“以匠人之技亂聖賢書”,“使千年雕版之學淪於塵土”。某日畢昇受邀至相國寺書市,但見“文淵閣”書鋪前懸掛新匾:“真雕版《杜工部集》”。他取書細觀,分明是自己去年所印活字本,隻是被人為做舊,紙邊還刻意熏出蟲蛀痕跡。
質問掌櫃時,這位曾多次求教活字技法的商人卻冷笑:“畢大人可知汴梁靠雕版吃飯者幾萬?雕工、刻工、拓印工、裱褙工...您這發明,斷的是多少人的生路!”話音未落,周圍書商紛紛應和,有人甚至擲來刻刀:“滾回你的杭州去!”
景佑元年1034)秋,畢昇遭遇人生最寒冷的霜降。他苦心研製的錫活字再告失敗。這些熔鑄精美的字粒著墨時總是聚墨成珠,試遍各種煙墨仍無法解決水墨相拒的難題。更雪上加霜的是,故鄉傳來急報:蘄水大旱,父母在十日內相繼病故。
夜色如墨,畢昇獨自跪在黃河堤上。懷中那塊從故鄉帶來的“字泥活字已被摩挲得溫潤如玉,而另一手緊握的錫錠卻冰冷刺骨。”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...他想起《道德經》中的句子,將失敗的錫錠奮力拋入激流。四十四歲的中年人望著滔滔黃河,想起三十年前那個在棠溪河邊發誓要改變印刷術的少年,不禁淚如雨下:“難道天真要絕此術?”
正當他準備收拾行裝南歸時,轉機悄然而至。曾任杭州通判的沈周之孫沈括,此時在司天監任主簿。這位年輕的科學家早年在杭州就聽聞過活字奇術,得知畢昇困境後特來探望。在畢昇簡陋的工坊裡,沈括被眼前景象震撼:韻輪轉動間,曆書頁頁成章;泥字排列處,星圖曆曆在目。
“先生之法,不惟利在當下,更當功垂千秋。”沈括取出隨身攜帶的筆記,鄭重錄下每個細節:從膠泥配比到燒製火候,從鬆脂黏合劑到鐵板固定法。這些不過四百餘字的記錄,後來被收入《夢溪筆談》卷十八,成為後世追溯活字發明的唯一信史。
值得一提的是,沈括還帶來一個消息:朝廷為修《武經總要》,急需快速印製邊關地圖。畢昇的活字術正好解決標注常變的難題。在沈括引薦下,他獲得重整旗鼓的機會。這次他不再執著於金屬活字,轉而精研泥活字的耐久性,發現在陶土中加入微量鐵粉,燒成後硬度倍增。
離開汴京前,畢昇在龍津橋畔的茶館聽到說書人講述他的故事。那藝人將韻輪說成諸葛木牛流馬般的奇物,將泥活字比作女媧煉石補天的神土。畢昇默默聽著,忽然明白:真正重要的不是技藝本身,而是它在世人心中種下的變革種子。
暮春三月,畢昇的馬車駛出汴京東門。車中除卻簡單的行裝,最珍貴的是三箱泥活字和沈括親筆題贈的《夢溪雜錄》。其中記載著他們共同試驗的七十二種墨方,以及對於活字未來的種種構想。這些手稿將與那些泥製的字粒一起,在接下來的歲月裡繼續生長,直到某個清晨,在杭州的晨霧中迎來新的曙光。
而此時的沈括不會知道,他筆下的這些記載將在九百年後成為考證活字發明的重要物證;更不會知道,他記錄的那個在黃河邊哭泣的匠人,將因此化作人類文明星空中永不熄滅的星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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