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子東頭的蘆葦蕩裡,近來總在拂曉漂著些竹篾紮的小船。那些船巴掌大小,篾條編得鬆鬆垮垮,船舷糊著層發黃的棉紙,紙麵上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水紋,像誰在夜裡急著趕製出來的。撐船的老吳說,前幾天他劃過蕩子時,看見百十條竹篾船擠在水麵上,船頭都朝著對岸的方向,船裡坐著些黑黢黢的小泥人,泥人手裡捏著蘆葦杆,像在奮力撐船,可湊近了看,泥人臉上的眼睛竟是兩個洞,洞裡塞著乾枯的葦絮。
“更怪的是,”老吳蹲在船頭抽煙,煙袋鍋子在晨光裡泛著紅,“我用篙子撥開那些船,船底突然滲出些黑水,聞著有股桐油味——三十年前,老李頭就在這蕩裡紮竹篾船,他的船總抹三層桐油,說‘這樣才能漂過對岸的急流’。”
我跟著老吳撐船進蕩時,晨霧還沒散,蘆葦稈上的露水“滴答”往下掉,打在船板上,像誰在輕聲數數。水麵靜得發膩,綠汪汪的浮萍底下,隱約能看見些白色的東西,老吳說那是沒漂遠的竹篾船殘骸,被水泡得發脹,篾條散成了絲,纏在蘆葦根上,像無數隻發白的手。
“老李頭是個孤老頭,”老吳用篙子指著蕩中央的小土坡,“坡上原來有間草棚,他就在那兒紮船。當年這蕩對岸有個小碼頭,跑船的都來他這兒買竹篾船當‘替身’,說‘過險灘時扔隻船,能替人擋災’。可他總說‘替身擋不了命,心誠才過得了河’,紮的船都格外結實。”
小土坡上的草棚早就塌了,隻剩幾根朽木支在泥裡,木頭上還纏著些篾條,篾條間夾著塊褪色的藍布,布角繡著個“安”字,針腳歪得像爬動的蟲子。我蹲下去扒開浮土,挖出個鏽跡斑斑的鐵盒,盒裡裝著半卷竹篾,篾條上沾著些暗紅的印記,像沒擦淨的血,還有枚銅製的小錨,錨鏈纏著根蘆葦杆,杆上刻著行小字:“民國三十五年,送囡囡過蕩。”
“囡囡是老李頭的孫女,”老吳的聲音沉了沉,“那年她娘病沒了,爹在城裡拉貨斷了音訊,老李頭就帶著她住在草棚裡,紮船時總讓她在旁邊玩篾條。後來囡囡染了風寒,高燒不退,老李頭背著她想劃竹篾船過蕩找郎中,結果遇上急流,祖孫倆連人帶船翻進了水裡,再也沒上來——人們撈了三天,隻找到隻紮了一半的小竹篾船,船裡放著塊給囡囡暖手的蘆葦墊。”
正說著,水麵突然“嘩啦”響了一聲,百十條竹篾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,密密麻麻地圍過來,船頭的泥人眼睛裡的葦絮突然飄起來,在空中聚成個模糊的影子,像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,正踮著腳往對岸望。老吳的篙子突然“哐當”掉在船上,他指著那些船的棉紙:“你看!那不是朱砂!”
湊近了才看清,紙麵上的水紋根本不是畫的,是用什麼東西洇出來的暗紅痕跡,摸上去黏糊糊的,像乾涸的血。竹篾船突然開始晃動,船裡的泥人“啪”地裂開,從裡麵掉出些東西——不是泥,是些細小的骨頭渣,白得刺眼,混著碎葦絮,落在水麵上,竟不沉,跟著船一起漂。
“是囡囡的小骨頭……”老吳的聲音發顫,“她當年總愛撿蘆葦根啃,說‘這樣長得高’,老李頭紮船時,就把她掉的乳牙收在竹篾裡,說‘等她長大了,用這些牙給她串個手鏈’。”
晨霧散時,水麵上的竹篾船突然加速,朝著對岸衝去,船頭的泥人洞眼裡噴出細小的水花,像在流淚。我們跟著船往對岸劃,快到碼頭時,突然看見水底沉著隻大竹篾船,船身比尋常的大兩倍,篾條上的桐油還亮著,顯然沒沉多久。老吳跳進水裡把船拖上來,船裡躺著個竹篾紮的老頭,老頭手裡牽著個小竹篾女孩,女孩懷裡抱著隻更小的船,船上用朱砂寫著“家”字。
“是老李頭紮的‘全家福’!”老吳突然哭出聲,“他總說要紮隻大船上,載著囡囡和她爹娘,漂到沒有急流的地方去……”
船底的棉紙突然破開,露出裡麵藏著的東西——是半封信,紙頁被水泡得發脹,字跡卻還清晰:“爹,我在城裡安好,下個月就回來看您和囡囡,帶了新篾刀給您……”信末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船,船帆上寫著“歸”字。
“是囡囡她爹寫的!”老吳抹著眼淚,“他當年回來時聽說父女倆出事了,在這蕩裡守了三天三夜,後來也不見了,人們說他跳蕩裡找親人去了……”
話音剛落,水麵上的百十條小竹篾船突然同時翻倒,棉紙在水麵上鋪開,竟連成了片,上麵的暗紅水紋彙在一起,畫出條清晰的水路,從草棚舊址一直通到對岸碼頭。水底的大竹篾船突然自己漂起來,船上的竹篾老頭和女孩慢慢轉過身,朝著我們鞠了一躬,然後順著水路往碼頭漂去,船尾拖著無數根發亮的篾條,像撒開的銀線。
那天傍晚,我和老吳在碼頭邊燒了些新紮的竹篾船,火苗舔著船身,發出“劈啪”的響,像無數隻小船在歡呼。灰燼被風吹進蕩裡,落在水麵上,竟慢慢聚成隻大竹篾船的影子,船頭站著三個模糊的身影,正朝著夕陽的方向漂去,船帆上的“歸”字在餘暉裡紅得像團火。
後來,蘆葦蕩裡再沒漂過竹篾船,隻有清晨的水麵上,偶爾能看見些散開的篾條,像誰拆了船,把篾條撒在水裡當路標。老吳說,夜裡劃船過時,總能聽見蘆葦叢裡傳出“沙沙”的聲響,像有人在紮竹篾,還混著個小女孩的笑聲,說“爺爺,這隻船能漂到天邊嗎?”
我離開鎮子那天,特意去蕩邊看了看。小土坡上的朽木旁,長出叢新的蘆葦,葦葉間纏著根竹篾,篾條上的桐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像誰剛抹上去的。風穿過蘆葦蕩,帶著桐油的清苦和葦絮的甜,水麵上的浮萍分開條路,路的儘頭,仿佛有隻竹篾船正慢慢漂遠,船頭的小泥人臉上,兩個洞眼裡終於長出了新的葦絮,綠得像剛抽芽的春天。
喜歡屍叔多指教請大家收藏:()屍叔多指教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