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子西頭的老磨坊塌了半麵牆後,就再沒人敢靠近。近來每到寅時,廢墟裡總傳出“吱呀、吱呀”的聲響,像石磨在轉動,磨盤摩擦的鈍響裡,還混著些細碎的嗚咽,聽得人頭皮發麻。打柴的趙五說,前幾天他路過磨坊,看見月光下有個佝僂的影子推著磨盤,影子的胳膊比常人長半截,垂在磨盤上,指甲在石麵上劃出火星,磨眼裡漏下來的不是麥粒,是些黑黢黢的東西,像被碾碎的頭發。
“我往磨盤裡扔了塊石頭,”趙五蹲在磨坊外的老槐樹下,手裡的柴刀在地上劃出深深的痕,“那影子突然停了,磨盤的聲響也斷了,等我繞到前麵,磨盤上多了把斷齒的木勺,勺柄刻著個‘陳’字,勺裡盛著些灰白的粉末,聞著有股燒過的麥稈味。”
我帶著撬棍進去時,日頭剛過晌午。磨坊的木門斜斜地卡在門框裡,門板上的裂縫裡嵌著些乾枯的麥殼,像誰用指甲摳進去的。地上的石磨歪在一邊,上盤裂了道縫,縫裡塞著些布條,藍的、灰的、白的,被磨得發亮,顯然在裡麵卡了許多年。磨盤周圍的地麵陷著圈深深的腳印,腳尖都朝著磨盤的方向,像是無數人曾圍著它打轉。
“這磨坊是陳老栓家的。”住在隔壁的馬奶奶拄著竹杖過來,杖頭在石磨上敲得邦邦響,“他年輕時推著磨盤走南闖北,後來帶著兒子陳石頭回了鎮,說‘磨盤轉得穩,日子就不會顛’。可那年麥收後,陳石頭突然不見了,有人說他偷了家裡的錢跑了,陳老栓不信,每天推著磨盤轉,說‘石頭最愛幫我添麥粒,他會回來的’,直到把自己磨得油儘燈枯,倒在磨盤旁,手裡還攥著那把木勺。”
馬奶奶往磨盤後的土灶指了指:“灶膛裡還留著他當年燒的柴火,說用麥稈燒火,磨出的麵帶著甜。陳石頭小時候總蹲在灶前玩火,說‘等我長大了,給爹做個新磨盤,不用費力推’,結果……”她沒再說下去,隻抹了把眼角,竹杖尖在地上劃出個“石”字。
我用撬棍撬開石磨的裂縫,布條裡裹著些東西——不是麥殼,是些碎骨渣,白得像碾過的麵粉,混著半塊玉佩,玉佩上刻著個“石”字,邊緣被磨得圓潤,顯然常被人攥在手裡。磨盤底下的泥土裡,還埋著個布包,打開一看,是件褪色的粗布褂子,領口縫著塊補丁,補丁上繡著半朵麥穗,針腳歪歪扭扭,像沒繡完就被人扯了下來。
“這是陳石頭的褂子。”馬奶奶的聲音發顫,“他十三歲那年,陳老栓用第一袋磨出的新麵換了塊布,給他做了這件褂子,說‘穿上它,就成了能扛事的漢子’。那年他失蹤前,還穿著這件褂子幫鄰居磨麵,說‘等磨完這袋,就去後山采野棗給爹泡水喝’。”
正說著,石磨突然“哐當”一聲晃了晃,上盤的裂縫裡滲出些黑褐色的液珠,滴在地上,“滋”地冒出白煙,聞著有股鐵鏽味。趙五突然指著磨盤的裂縫:“你看!裡麵有東西在動!”
果然,裂縫裡的布條自己往外抽,藍的先出來,像條褪色的蛇,接著是灰的、白的,最後抽出根紅繩,繩尾係著個小小的銀鎖,鎖身上刻著“長命”二字,鎖孔裡插著根麥稈,麥稈上還纏著片乾硬的棗肉——是後山的野棗,陳石頭當年常采的那種。
“他沒跑。”馬奶奶突然哭出聲,“那年麥收後鬨土匪,他是為了護著鄰居家的糧,被土匪綁走的,有人在山坳裡看見過他的鞋,鞋上沾著野棗刺……陳老栓到死都不知道,他兒子是個硬漢子。”
日頭落儘時,磨坊的門突然“吱呀”一聲自己關上了,窗紙被什麼東西撞得“撲撲”響。石磨突然自己轉了起來,上盤的裂縫裡湧出些麥粒,金燦燦的,落在磨盤裡,被碾成雪白的麵粉,順著裂縫往下淌,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墳包形狀。磨盤轉動的“吱呀”聲裡,突然摻進個少年的聲音,脆生生的:“爹,添麥粒嘍!”
我往磨眼裡看去,黑黢黢的深處竟亮著點微光,像有人舉著油燈。趙五突然指著磨盤周圍的腳印:“腳印在動!”果然,那些腳印正慢慢變深,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正推著磨盤,每走一步,地麵就陷下一分,磨盤上的裂縫裡,滲出的液珠越來越多,在地上彙成條小小的溪流,溪流裡漂著些銀亮的東西,是沒被碾碎的麥粒。
夜裡,我們守在磨坊外。剛到子時,石磨的聲響突然變了調,像有人在哭。借著火光一看,磨盤上的裂縫裡鑽出個模糊的影子,佝僂著背,手裡推著磨杆,正是陳老栓的模樣。他的身後,跟著個半大的少年影子,正用木勺往磨眼裡添麥粒,動作熟練得像做過千百遍,少年的領口飄著紅繩,銀鎖在火光裡閃閃發亮。
“石頭……”陳老栓的影子突然停下,聲音啞得像磨盤摩擦,“爹就知道你會回來。”
少年影子轉過身,手裡舉著串野棗,棗子紅得像燃著的火:“爹,我采了野棗,給你泡水喝。”
石磨突然“哢嚓”一聲裂成兩半,上盤滾落在地,露出底下的秘密——是具少年的骸骨,蜷縮著,指骨緊緊攥著,掌心裡嵌著半塊玉佩,正是剛才在裂縫裡找到的那半塊。骸骨旁壓著張揉皺的紙,上麵用炭筆寫著:“爹,我沒偷錢,彆等我了。”字跡被水泡得發漲,像朵化開的墨花。
石磨裂開的瞬間,磨坊裡突然飄滿了麥香,蓋過了鐵鏽的腥氣。兩個影子慢慢合在一起,陳老栓的影子牽著少年的影子,圍著裂開的磨盤轉了三圈,每轉一圈,地上的麵粉就長出些嫩芽,嫩芽上結著小小的麥穗,麥穗上的麥粒飽滿得發亮,像無數顆縮小的星星。
第二天,磨坊的門自己開了,陽光斜斜地照在裂開的石磨上。馬奶奶說,她看見石磨旁的泥土裡,長出株野棗樹,樹乾上纏著根紅繩,繩尾的銀鎖在風裡輕輕晃,像有人在牽著它蕩秋千。
後來,鎮上的人把裂開的石磨拚好,立在磨坊的廢墟旁,旁邊立了塊木牌,寫著“石磨轉,親人還”。有孩子說,夜裡路過時,看見石磨在自己轉動,磨眼裡流出的不是麥粒,是亮晶晶的星星,兩個影子圍著它轉圈,一個推著磨杆,一個添著麥粒,笑聲混著磨盤的“吱呀”聲,飄得很遠很遠。
我離開鎮子那天,特意去磨坊看了看。野棗樹上結滿了紅果,風一吹,果子落在石磨上,發出“咚咚”的響,像有人在輕輕敲門。地上的腳印早就被風吹平了,隻有磨盤的裂縫裡,還卡著片棗肉,在陽光下泛著甜香——那是許多年前沒說完的牽掛,終於在時光裡,被磨盤碾成了圓滿的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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