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的筆尖在數學錯題集上洇開一小團墨跡。
攝像頭的紅光正正照在她發頂,像根燒紅的針。
母親周慧敏今早特意調整過角度,說這樣“寫作業才專心”。
她機械地抄著二次函數公式,右手肌肉記得該怎麼動,可左半邊腦子早飄到了另一個地方——那裡沒有錯題集,沒有攝像頭,隻有一張泛著黴味的稿紙,和一行行從骨縫裡擠出來的字。
“母親的手是把尺。量我鋼琴鍵的間距,量我試卷上的分數,量我呼吸的頻率。她量得太準了,準到我以為這把尺就是世界的形狀。”她在腦內默誦《母親的手》未刪節版,每個字都像釘子,一下下往脊椎裡敲。
心口的荊棘突然輕顫,像被風吹動的藤蔓——這是她啟動“屏蔽”時的征兆。
上周江予安在論壇說“痛苦是靈魂的刻度”,可此刻她需要的不是刻度,是一堵牆。
“我不聽。”她閉了閉眼睛,喉嚨裡的刺便軟了下去。
周慧敏在客廳的腳步聲、廚房抽油煙機的嗡鳴、樓下收廢品的吆喝,全成了隔在毛玻璃外的聲響。
更妙的是,母親那團永遠懸在她頭頂的焦慮——像團帶電的烏雲,此刻竟散成了幾縷遊絲。
她能感覺到荊棘在收縮,從心口往鎖骨退去,每退一寸,皮膚便涼一分。
可代價來得比她想象中快。
當周慧敏端著牛奶推門進來時,她突然記不起這是今天第幾回被推門。
“頭還暈嗎?”母親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。
她機械搖頭,看母親的手指劃過錯題集,在“步驟簡略”的批注旁打了個勾。
周慧敏走後,她盯著草稿紙上的“林國棟”三個字發愣——父親的名字在舌尖打了個轉,竟像塊化了一半的糖,甜得模糊。
傍晚六點,周慧敏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藍得刺眼。
她滑動監控回放,女兒的側影在畫麵裡凝固成一尊石像:背挺得筆直,筆尖從未離開紙麵,連眨眼都保持著每分鐘十二次的頻率。
“到底是大了。”她轉頭對靠在廚房門的林國棟笑,眼角的細紋裡沾著得意,“上回為染頭發鬨絕食,現在倒知道輕重了。”林國棟擦碗的手頓了頓,不鏽鋼碗沿磕在水池上,“叮”的一聲。
林野沒聽見那聲脆響。
她的嘴唇正隨著腦內的文字輕動:“她的控製像鐵籠,可籠子關不住影子。影子會從鐵條縫裡鑽出去,去看籠子外的月亮。”攝像頭的紅光掃過她翕動的唇,在監控畫麵裡隻留下一道模糊的影。
周慧敏點了暫停,眯眼盯了兩秒,終究沒看出什麼——女兒的睫毛在眼下投著安靜的陰影,像朵閉合的花。
深夜十一點,林國棟的拖鞋在走廊裡發出“吱呀”的聲響。
他捧著青花瓷湯碗,碗蓋邊緣還冒著熱氣——是傍晚煮的蓮藕排骨湯,周慧敏說“浪費”,他便偷偷留了一碗。
站在女兒房門前時,他的手指在門板上懸了三次,第四次才輕輕叩了兩下。
“進。”林野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。
門開的瞬間,林國棟被冷氣裹了個滿懷。
女兒的書桌亮著盞冷光台燈,錯題集攤開在最上麵,底下壓著半本《宋詞選》——周慧敏上周剛罵過“不務正業”,此刻卻安靜躺著,像塊被主人遺忘的玉。
他把湯碗放在書角,瓷與木相碰的輕響裡,聽見自己發顫的聲音:“你媽不知道……趁熱喝。”
林野抬頭。
父親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白天工地的灰,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水泥漬——這些細節她從前能數得清,此刻卻像蒙了層霧。
她沒伸手去接湯,反而問:“爸,你小時候,敢哭嗎?”
林國棟的手在湯碗沿上頓住。
這個問題像顆突然炸開的爆竹,炸得他眼眶發酸。
他想起七歲那年摔斷胳膊,母親說“男孩哭什麼”;想起婚禮上父親醉醺醺拍他背,說“成家了就彆掉軟蛋淚”;想起女兒第一次被周慧敏當眾扇耳光時,他躲在便利店買冰可樂,聽著玻璃門“叮鈴”作響,把湧到喉頭的東西全咽了回去。
“我不敢。”他聽見自己說,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門軸。
轉身時,湯碗的熱氣糊了他的眼睛,他摸索著往走廊走,走到儘頭又停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