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清晨,周慧敏把保溫桶往餐桌上一墩,不鏽鋼蓋子“當啷”彈起半寸。
林野坐在餐桌前,看母親的嘴張成o型又抿成線,像台卡帶的老電視。
她數著母親揚起的眉梢——左眉挑了三次,右眉兩次,這是周慧敏“滿意”時的固定節奏。
“國棟,你看。”周慧敏拽過手機,屏幕裡是客廳監控的回放:紮著馬尾的女孩低頭做題,鉛筆在草稿紙上劃出沙沙響,發梢垂在作業本上,像株安靜的草。
“我就說,小孩哪有改不了的毛病?管緊點,不就好了?”
林國棟捏著油條的手頓了頓,油漬在指腹洇開個黃點。
他抬頭看林野,目光撞進女兒空洞的眼睛裡。
“小野?”他試探著喊,聲音輕得像片羽毛。
林野張了張嘴。
喉嚨裡堵著團濕棉花,她想起三天前屏蔽情緒時,心口的荊棘突然軟成絲線,順著血管爬進耳朵。
從那天起,周慧敏的尖叫變成氣泡,林國棟的歎息散成霧,連樓下阿婆的罵街聲都成了隔岸的潮。
她能看見父親的喉結動了動,能看見母親塗著珊瑚色甲油的手指戳向手機,但所有聲音都被按了靜音鍵。
“爸,我——”她擠出半口氣,尾音碎在空氣裡。
周慧敏的指甲“哢”地敲了下桌麵:“吃飯都堵不住嘴?趕緊吃完上學去。”她轉身往廚房走,花襯衫下擺掃過林野的胳膊,帶起一陣玉蘭花香水味——這是她去家長會才噴的味道,今天卻噴得格外濃。
林野盯著碗裡的豆漿,白色泡沫在碗沿聚成小丘。
她舀起一勺,豆漿滑進喉嚨時,終於嘗到了甜——原來味覺還在。
她用舌尖抵住上顎,數著甜味在口腔裡擴散的秒數:1,2,3……數到第七下時,玄關的門鈴炸響。
心理老師王淑芬的高跟鞋聲先竄進客廳。
林野看見她拎著米色公文包,發梢還沾著晨露,卻聽不見她喊“林媽媽”的聲音。
周慧敏的笑紋立刻爬滿眼角,拉著王老師往沙發上按:“老師快來坐,小野最近可乖了,作業都不用催。”
王淑芬的目光掃過林野,在她蒼白的臉上頓了頓。
“林野,來,和老師做個小遊戲好不好?”她從公文包裡抽出一遝情緒卡片,第一張是個笑著的女人,眼角有細紋。
“你看,這個人現在是什麼心情?”
林野盯著那張笑臉。
以前她能“嘗”到情緒的味道——比如這張,應該是蜂蜜味的甜,混著點陳皮的回甘,是送孩子上學後終於鬆口氣的滿足。
可現在,她隻看見彩色油墨在紙上暈開,像團化不開的漿糊。
“開心?”她試著發聲,氣音擦過喉嚨,像砂紙磨玻璃。
王淑芬皺起眉,翻出第二張:暴雨裡的男孩抱著淋濕的小狗。
“這個呢?”
林野盯著男孩顫抖的肩膀。
以前她能“摸”到他的情緒:左手是冰碴子般的冷,右手是火炭似的燙,是怕小狗死掉又怕被罵的慌。
現在她隻看見像素點在屏幕上跳,像台沒信號的電視。
她張了張嘴,沒出聲。
王淑芬的筆尖在記錄本上劃動,“唰”地翻過一頁:“林媽媽,我建議帶孩子去醫院複診。情緒識彆障礙不是小事——”
“哎呀老師,她就是緊張!”周慧敏猛地站起來,茶幾上的茶杯晃出半圈水痕。
她扯過林野的胳膊往臥室推:“小野快回屋做題,老師我們送送。”
林野被推進房間時,看見王淑芬欲言又止的表情。
她反手鎖上門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
不是不會,是不敢——如果她說出“男孩的害怕像浸了水的棉花”,周慧敏會撕碎所有情緒卡片;如果她說出“女人的開心帶著點孤單”,母親會把她的日記本再燒一次。
深夜十一點,林野摸出床墊下的鐵盒。
燒焦的日記本邊緣還沾著黑灰,紙頁脆得像餅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