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看見斜對門的矮牆後晃出個身影——五十來歲的男人,襯衫領口敞著,褲腳沾著泥,手裡還攥著半瓶沒喝完的白酒。
他踉蹌著跨過門檻,鞋跟踢到青石階發出悶響,“你當自己是金鳳凰飛出去了?媽咽氣前攥著你照片喊‘國棟’,你人影兒都沒露!爹出殯那天你連個花圈都沒送!現在裝什麼慈父?”
林野後頸的汗毛豎起來。
她“嘗”到了,那股從男人身上湧來的情緒像陳年老醋,酸得舌尖發苦——是怨,是被留下的人啃了三十年的不甘。
而客房裡的林國棟,此刻正坐在那張老榆木椅上,手指把煙盒捏成皺巴巴的紙團,指節泛著青白。
他的背佝僂得更厲害了,像被誰在脊梁上壓了塊磨盤,連抬頭看哥哥的勇氣都沒有。
“哥……”林國棟的聲音卡在喉嚨裡,像生鏽的齒輪,“那年我剛找到工作,請假要扣三個月工資……”
“放屁!”林國梁拍在桌上的手震得茶盞跳起來,“你就是怕回來挨打!怕爹拿皮帶抽你,怕媽掉眼淚求你留下!你跑了倒清淨,我呢?我得守著瘋瘋癲癲的爹,喂他吃藥;得給媽擦身子換尿布,聽她念叨‘國棟的畫該得獎了’!”他突然湊近,紅著眼眶笑,“你知道嗎?媽走前攥著的照片,是你十六歲那年畫的《麻雀》——她藏在枕頭底下,邊角都磨破了。”
林野心口的荊棘開始發燙。
她“嘗”到第二股情緒了,從父親身上漫出來的,是比酒更濃烈的恐懼。
那恐懼裹著鐵鏽味,紮得她太陽穴突突跳——他怕,怕一開口就會變成哥哥那樣,變成被鎖在老宅裡的困獸;怕說出當年想逃的渴望,就會被釘在“不孝”的十字架上。
“爸。”林野輕輕推門。
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,可那股從胸腔湧上來的熱意推著她往前,“你跟我來。”
林國棟抬頭時,眼底的驚惶像被踩碎的玻璃渣。
但他還是站了起來,跟著她穿過堂屋,沿著爬滿青苔的回廊往老宅深處走。
月光漏過葡萄架,在青石板上篩出細碎的銀斑,林野忽然想起七歲那年,父親也是這樣跟著她往陽台走——那天她數學考了98分,周慧敏摔了她的鉛筆盒,他就默默跟著,在陽台抽了半宿煙,背影縮成小小的一團。
“到了。”林野停在走廊儘頭。
這裡還留著老牆皮脫落的痕跡,牆角堆著半袋陳米,黴味混著潮濕的土腥氣鑽進鼻腔。
她伸手摸了摸斑駁的牆,“爸,你小時候是不是在這兒哭過?”
林國棟的身子猛地一震。
他盯著那麵牆,喉結動了動,像條離水的魚。
月光漫過他鬢角的白發,林野看見他眼底有什麼東西在晃,是三十年前那個躲在走廊裡的少年,正從記憶的裂縫裡往外鑽。
“我昨晚整理舊箱子,翻到奶奶的日記了。”林野掏出手機,“她寫你收拾行李那天,看她一眼就躲開。她說你不是不孝,是不敢再聽一聲打罵。”她按下播放鍵,手機裡傳出童聲,帶著點生澀的顫音:“今天我又畫了一隻鳥,藏在床板下……它會不會飛走?”
是她模仿的,用變聲器壓低了音調,儘量貼近少年林國棟的聲音。
那聲音像顆小石子,“咚”地砸進記憶的深潭。
林國棟的煙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他順著牆滑坐下去,肩膀開始發抖。
先是小聲的抽噎,接著是壓抑的嗚咽,最後變成撕心裂肺的哭嚎——那是被鎖在喉嚨裡三十年的委屈,終於掙開了枷鎖。
林野蹲下來,暫停了錄音。
她“嘗”到那股恐懼正在退潮,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的、帶著青草香的委屈。
父親的眼淚滴在她手背上,燙得她鼻尖發酸。
“你想讓它飛嗎?”她輕聲問,“那隻藏在床板下的鳥。”
林國棟抬起臉,淚水糊了滿臉。
他張了張嘴,聲音啞得像砂紙:“……想。”
心口的荊棘突然劇烈震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