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茶館的銅鈴在晨風中晃出細碎的響聲,林野推開雕花木門時,茉莉香裹著潮濕的霧氣湧了進來。
張老師坐在靠窗的藤椅上,脊背挺得筆直,麵前的青瓷杯裡浮著半片茶葉。
她的銀發用玳瑁簪子綰成發髻,見林野進來,枯瘦的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:“坐,茶還溫著。”
林野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輕響。
她坐定的瞬間,張老師從帆布包裡摸出一個泛黃的文件袋,封皮邊緣起了毛邊,用透明膠貼著“林國棟1989”幾個褪色的鋼筆字。
“我退休前整理舊教案翻到的。”老人的手指撫過袋口的折痕,“當年他拿素描參加市中學生美術賽,原稿被我偷偷留了份複印件——他爸來學校鬨,說畫畫是不務正業,要燒了他所有畫紙。”
文件袋被推到林野麵前時,她的指尖在發抖。
抽出第一頁,是一幅星空素描,鉛筆線條細得像蛛絲,銀河從紙角傾瀉而下,連星雲的層次都暈染得極淡。
畫紙背麵有一行鉛筆字,被橡皮反複擦過,模糊卻還能辨認:“老師,我想考美院,可我爸說,畫畫的都得餓死。”
“他給我寫過六封信。”張老師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又放下,“每封都夾在作業本裡,第一封說‘再等等,我爸說秋收後送點’,第二封說‘我媽病了,得攢錢買藥’,第三封……”她的喉結動了動,“最後一封是一張皺巴巴的煙盒紙,寫著‘老師,我爸把我送去工地了,磚廠在城郊’。”
林野的指甲掐進掌心。
金手指突然刺痛,像有人往她耳膜裡塞了根燒紅的針。
眼前閃過模糊的畫麵:少年林國棟蹲在工地角落,藍布工裝褲沾著水泥,口袋裡露出半截蠟筆。
深夜的月光漫過磚堆,他用蠟筆在水泥袋上畫星星,筆觸急促得像在逃命,畫到一半聽見工頭罵“偷懶”,手忙腳亂把水泥袋塞到磚縫裡。
右耳突然湧出溫熱的液體,林野伸手去擦,指腹沾了血。
可她笑了,眼淚混著血珠砸在畫稿上:“原來他……原來他從來沒真正放棄。”
張老師掏出手帕遞過來,手帕上繡著褪色的玉蘭花:“傻丫頭,痛了就喊。你爸當年,連喊的機會都沒有。”
離開茶館時,林野把文件袋抱在胸口,像抱著一團要燃起來的火。
她想起客廳老相冊的夾層——小時候翻相冊,總覺得有張照片藏得特彆深,母親說“彆亂翻大人東西”,父親卻在她轉身時對她眨了眨眼。
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,她聽見廚房傳來水聲。
母親周慧敏在洗碗,不鏽鋼盆撞出刺耳的響聲。
林野繞過客廳,輕手輕腳溜進父母臥室。
老相冊躺在衣櫃頂層,紅絨布封麵落了層薄灰。
她掀開塑料膜,第三頁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:少年林國棟站在田野裡,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,手裡牽著一隻燕子風箏,嘴角揚起的弧度,是林野從未在父親臉上見過的明亮。
照片背麵的字是藍色圓珠筆寫的,邊緣被歲月浸得發毛:“1987,全縣風箏賽第一名。”
林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。
她想起父親書房的儲物櫃,那隻從不許人碰的舊木箱,母親說“裝的是破爛”,可父親每次打開時,指尖都在發抖。
深夜十一點,林國棟的鼾聲從臥室傳來。
林野摸黑走進書房,儲物櫃的銅鎖掛著,卻沒鎖死——父親總說“防賊”,可這屋裡哪有比回憶更珍貴的賊?
木箱打開的刹那,黴味混著鬆節油的氣息湧了出來。
最上麵是一團破布,展開竟是那隻燕子風箏,竹骨斷了三根,絹布褪成灰白,線軸上的棉線裂成一縷縷。
林野正要放下,突然發現風箏內層的布料上,有用極細的筆寫的小字,密密麻麻爬滿整片翅膀:
“我想飛”
“他們說我不配”
“小野今天摔了碗,慧敏要打她,我把糖塞她手裡,她衝我笑了”
“小野問我為什麼不畫了,我想說‘爸爸怕你像我一樣’,可張了張嘴,隻說‘畫畫沒用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