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點開郵件的那一刻,窗外的天光正從灰藍轉向銀白。
她沒有立刻回複,隻是將手機反扣在桌麵上,像是要隔絕某種過於灼熱的召喚。
可那行標題卻已在她腦海裡生了根——“創傷寫作的責任”。
她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手心,皮膚下那道銀痕微微發燙,像有電流穿過舊傷。
她想起昨夜寫的那句話:“我們都不是壞人……可我們都傷了人。”
現在,這句話要被放到聚光燈下去審視了。
論壇當天,會場坐落在城市邊緣一棟老式文化中心裡,牆麵斑駁,卻意外地安靜。
木質階梯層層疊疊,坐滿了心理谘詢師、學者、媒體人,還有幾個熟悉麵孔——曾給她寫過私信的讀者,眼神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敬意。
江予安坐在最後一排,穿一件藏青色毛衣,袖口微卷,手裡攥著本舊雜誌,指節泛白。
主持人是位中年女學者,聲音平穩得近乎冷漠。
開場幾句客套後,她忽然說:“我們先看一段視頻。”
燈光暗下。
屏幕亮起。
畫麵先是林野在新書發布會的現場,話筒前,臉色蒼白,聲音卻清晰:“媽媽,我不再替你活了。”鏡頭一轉,卻是許嵐在一次匿名訪談中的片段——她低頭抹淚,嘴唇顫抖:“我們隻是想被理解……哪怕一秒也好。”兩段影像被剪輯在一起,配上了低沉的鋼琴曲,仿佛在訴說:你看,她們都在控訴,而痛苦成了共鳴的貨幣。
全場寂靜。
有人低頭翻筆記,有人交換眼神,更多的人隻是沉默地望著台上那個女人。
林野坐在第一排,脊背僵直。
她沒動,也沒說話。
可心口那片荊棘紋身突然劇烈刺痛起來,第五顆晶體竟在皮下輕輕震顫,像要掙脫什麼。
三秒,五秒,十秒過去。
她緩緩起身,沒去拿話筒。
“我寫母親,”她的聲音不大,卻穿透了整個空間,“是因為我以為,隻有我說了,她才存在。”
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台下那些專注的臉。
“可我現在知道——我不該替她痛,我該讓她自己說。”
話音落下,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緊接著,角落裡傳來一聲極輕的抽泣。
一位戴眼鏡的女醫生捂住嘴,淚水順著指縫滑落。
後台簾幕微動,江予安走了出來,遞來一杯溫水。
他什麼都沒問,隻是站在她身後半步的位置,像一道影子,穩穩地托住她搖晃的重心。
“你不是錯在寫了,”他低聲說,“是錯在以為隻有你能寫。”
他翻開手中那本泛黃的雜誌,頁角卷曲,顯然是被反複翻閱過。
那是《文學觀察》2018年冬季刊,封麵正是林野初代小說《荊棘搖籃》的書評專題。
他指著其中一段:
“作者以極致私密換取公眾共鳴,卻未設防——這共鳴會被誰利用?當傷痕成為符號,講述者是否也成了另一種施害者?”
林野盯著那行字,呼吸一滯。
就在那一瞬,心口猛地一空。
第五顆晶體,竟自行脫落,輕飄飄浮起,在空中凝成一道半透明投影——
“如果哭有用,我早就淹死全家。”
稚嫩筆跡,寫在泛黃的日記本頁末,右下角標注日期:許嵐,十五歲。
林野怔住。
原來她早就在某個深夜,也這樣痛過。
不是作為“加害者”,也不是“受害者”,隻是一個被鎖在情緒牢籠裡的孩子,用最狠的話,藏住最軟的求救。
她忽然懂了。
她寫的從來不隻是自己,也不是母親。
她是把所有說不出口的痛,都塞進了同一個故事裡。
可那些痛,本該有各自的名字,各自的出口。
她不能繼續替彆人說話了。
但她可以,為那些想說卻不敢說的人,留一扇門。
散場後,她在手機通訊錄裡翻找,最終點開了那個許久未撥的號碼——林秀英。
電話響了三聲才接通,那邊傳來遲疑的“喂”。
“是我,林野。”她說,“我想辦一場朗讀會。隻給母親們,匿名的。她們可以念任何沒說完的話。”
那頭長久沉默。
“我……我怕說錯。”林秀英的聲音很輕,像踩在薄冰上。
林野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,輕輕搖頭,儘管對方看不見。
“不是讓你說對,”她說,“是讓你敢說。”
幾天後,社區禮堂的預約批了下來。
沒有宣傳,沒有直播,入場需憑一封手寫信——內容不限,隻需證明“你曾為母親,或曾渴望成為母親”。
老周是第一個報名的。
他拎著那本寫滿方言的筆記,封皮上用紅筆寫著:“聽風的人”。
他說:“我掃了二十年街,聽見的哭,比說的話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