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予安搬進那間短期療愈公寓時,天正下著細雨。
窗外的梧桐葉被雨水打濕,沉沉地垂著,像無數不肯落下的歎息。
林野沒有問他“安頓好了嗎”,也沒問“你還想不想回去工作”。
她隻是每周六下午準時出現,手裡拎著一個牛皮紙袋,裡麵裝著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東西——一本舊詩集、一包無糖薄荷糖、一盒磁帶。
這周的磁帶,是老吳花了整整三天修複的。
錄音雜音很重,像是從時間裂縫裡勉強爬出來的聲音。
劉芳在江母生前住的老房翻修時,在牆縫裡發現了半頁燒焦的日記殘片,字跡模糊,隻辨得出一行:“今天小安畫了太陽,說媽媽笑了。可我沒笑,我隻想睡很久。”
林野把磁帶放進播放器,按下播放鍵前,看了江予安一眼。
他坐在沙發邊緣,背脊挺得筆直,像一具隨時準備防禦的軀殼。
她沒說話,隻是輕輕點了下按鈕。
錄音響起的瞬間,江予安的身體猛地一僵。
那是個女人的聲音,疲憊而輕,像被風吹散的灰燼。
她說:“小安今天用蠟筆給我畫了張畫……太陽是歪的,雲是紫色的,他說‘媽媽你看,你在笑’。我看著那張畫,想笑,可臉像凍住了。我隻覺得好累,累得連呼吸都像在借彆人的力氣。”
林野的心口驟然一緊。
荊棘紋瞬間蔓延,刺痛如針紮進骨髓。
她沒叫出聲,隻是悄悄攥緊了衣角。
她感知到了——那不是單純的悲傷,是江予安體內翻騰的、積壓了二十年的愧疚:他一直以為,母親的死是因為他不夠乖、不夠聰明、不夠讓她驕傲。
他從沒想過,那個總是沉默、從不擁抱他的女人,也曾笨拙地試圖藏起痛苦,隻為不驚擾他幼小的世界。
“我以為……”江予安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,“我以為她不笑,是因為我不夠好。”
林野沒接話。
她隻是起身,從包裡取出一台雙聲道播放器,小心翼翼地放入兩段音頻——一邊是江母燒日記時火焰舔舐紙張的劈啪聲,一邊是她哼過的一段童謠片段,斷續、走調,卻溫柔得讓人心碎。
“試試聽它們一起響。”她輕聲說。
江予安盯著那台機器,像盯著一扇他從未敢推開的門。
良久,他緩緩伸手,戴上耳機。
起初,他的呼吸急促,手指死死摳住膝蓋,指節泛白。
林野的心口荊棘紋再度泛起黑光,痛得她幾乎彎下腰。
但她沒動,隻是靜靜坐在他身旁,任雨水在窗外劃出蜿蜒的痕跡。
十分鐘過去。
忽然,江予安的肩膀鬆了下來。
他的眼眶紅了,一滴淚無聲滑落,砸在手背上。
那火聲與歌聲在耳機裡交織,竟奇異地形成一種節奏,像搖籃曲,像低語,像母親在黑暗中終於肯說出那句藏了一輩子的話:
“我痛,但我愛你。”
林野閉上眼,荊棘紋的黑光悄然退去一絲,留下隱隱的酸脹,卻不再刺骨。
幾天後,陳教授打來電話。
聲音冷硬,帶著體製內特有的權威:“林野,你讓來訪者接觸原始創傷材料?這是危險的乾預方式。情緒暴露必須在可控範圍內進行,否則會引發二次創傷。”
林野握著手機,站在陽台上。風很大,吹得她發絲紛亂。
“可如果心理學隻教人壓抑情緒,”她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響起——不是她的,是江予安的。
他接過電話,聲音平靜卻堅定,“那它本身就是創傷。”
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,隨即掛斷。
江予安放下手機,抬頭看向林野,眼神裡有種她從未見過的清明。
他低聲說:“我想去母親最後住過的房子看看。”
林野沒說“我陪你”。
她隻是當晚就訂好了車票。
去程的高鐵上,窗外雨勢漸歇,雲層裂開一道縫隙,漏下一縷微光。
江予安靠在窗邊閉目養神,林野輕輕將頭靠上他的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