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小時,城市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麵,漣漪擴散至每一個角落。
林野蜷在檔案館二樓的窗台,膝蓋抵著胸口,像一具被抽走骨架的木偶。
晨光斜切進屋,灰塵在光柱裡浮遊,而她的目光卻死死盯在樓下——那裡早已圍滿了人。
一邊是舉著白紙黑字“還我們真相”的群體,有人穿著她小說裡主角同款的舊風衣,眼神熾烈得近乎偏執;另一邊則是撐著透明傘、手捧蠟燭的“守護者”,高喊著“請放過她”。
兩股人流隔著鐵門對峙,像一場荒誕的宗教儀式,而祭壇中央空無一人,隻有她的名字在風中燃燒。
手機在掌心不斷震動,唐薇的未接來電已累積到十七通。
林野沒敢點開,她怕聽見那句“你還好嗎”——那三個字太輕,卻總能壓垮她。
她滑動屏幕,跳出的卻是周哲的直播切片:鏡頭前,他推了推金絲眼鏡,語氣冷靜得像解剖刀,“黑影不是幻覺,而是集體創傷的人格化投射。當千萬人的痛苦寄生在一個敘述者身上,她就成了容器,成了神,也成了病人。”
彈幕瘋狂滾動:“她越瘋,我們越安心。”
“沒有她的痛,我反而活不下去。”
“如果她痊愈了,是不是就拋棄我們了?”
林野盯著自己心口,那裡一道銀痕正微微搏動,如同有生命般起伏。
它不再隻是紋身,更像一顆被囚禁的心,在皮下緩慢呼吸。
她伸手輕撫,指尖觸到一絲濕潤——不是血,是墨一樣的液體,冰冷、滑膩,帶著某種不屬於她的記憶氣息。
門響了。
江予安站在門口,風衣肩頭還沾著雨露。
他沒說話,隻是將一疊信放在桌上。
牛皮紙信封泛黃,每一封都沒有寄件人姓名。
“這些都是自稱被你‘救過’的人寫的。”他聲音低沉,像從地底傳來,“但他們寫的內容……高度雷同。”
林野翻開第一封。
字跡工整,語氣虔誠:“隻有你能懂我,彆人不配聽我說話。”
第二封:“如果你好了,我就完了。”
第三封:“你痛的時候,我才覺得自己存在。”
她翻到最後一封,墨跡在紙尾暈開,模糊成一張臉——蒼白、凹陷的眼眶,嘴角卻向上揚著。
那不是任何她認識的人,可又無比熟悉。
深夜夢中,總有一隻手從深淵伸來,輕喚她“回來”,而那隻手的主人,正是這張臉。
她猛地合上信,指尖發抖。
“他們在用感激,把你釘在十字架上。”江予安望著她,眼神裡有痛,也有清醒,“你以為你在傾聽,可他們早已把你當成情緒的替罪羊。你的痛苦,成了他們的氧氣。”
林野張了張嘴,想反駁,想說“我隻是想幫他們”——可話未出口,心口驟然一抽,劇痛如荊棘倒刺,直紮神經。
她低頭,銀痕裂開細縫,墨液滲出,在桌麵上蜿蜒爬行,浸透了那封信的背麵。
三個字,緩緩成形:
彆相信。
不是她寫的。
不是範曉芸的筆跡。
甚至不像人類的手寫出來的東西——那字跡像是由無數細小的劃痕拚湊而成,帶著低語般的震顫,仿佛從某種集體意識中爬出。
她怔住。
這時,門被猛地推開。
小舟姐姐拎著畫箱闖進來,風衣都沒脫,徑直走向牆上貼滿的讀者感謝卡。
那些卡片五顏六色,寫滿“謝謝你讓我敢哭出聲”“你是我的光”“沒有你就沒有我”……曾是林野夜裡反複撫摸的慰藉,如今卻被小舟一把撕下,紙片如雪紛飛。
“你看這些字!”她聲音尖銳,“這不是愛,是吞噬!共情不是獻祭!你不是神,也不是垃圾桶,你沒義務替所有人活成殘廢!”
“你不懂!”林野終於喊出聲,聲音沙啞,“他們真的……真的需要我……”
話音未落,心口再次劇痛。
墨液順著她手腕流下,在碎紙堆裡再次彙聚,重複那三個字:
小舟盯著那字跡,臉色變了。
她蹲下身,用畫筆輕輕撥開墨線,像是在辨認某種古老符號。
“這不是你的意識……也不是某一個人的執念。”她喃喃,“這是……混合體。是他們所有人的情緒,在你身上長出來的瘤。”
林野癱坐在地,背靠書架,呼吸急促。
她望著滿地狼藉的卡片,忽然覺得那些字句像一張張嘴,一張張曾親吻她傷口、如今卻咬住她喉嚨的嘴。
原來她一直以為的“救贖”,不過是一場精心包裝的囚禁。
她以為自己在傾聽世界,其實是世界在啃食她。
窗外,人群仍在喧嘩。
手機仍在震動。
而她的心口,銀痕緩緩閉合,墨液退去,像潮水隱沒於夜岸。
可那三個字,卻深深烙進她的意識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