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站在祠堂門口,風從門縫裡鑽進來,帶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和香燭燃儘後的灰燼氣息。
她手心裡攥著那本泛黃的賬本,紙頁脆得像枯葉,仿佛一用力就會碎成粉末。
上麵那行字還在她眼前晃:“慧敏,十二歲,售予王家,換學費三百元,米兩袋。”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針,紮進她的瞳孔,刺入心臟。
她不是第一次恨。可這一次,恨意有了形狀,有了源頭,有了名字。
她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,陽光斜切進昏暗的空間,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。
供桌上香爐傾倒,牌位歪斜,唯有幾根殘香還立著,像是某種倔強的堅持。
周老伯蜷在角落的藤椅上,腦袋一點一點,嘴裡念叨著沒人聽得懂的話:“……該燒紙了……慧敏她……該燒紙了……”
林野走近,腳步很輕,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口的荊棘上。
她看著這個曾主宰整個家族命運的老人——那個拍板“丫頭留著也是彆人家的”、把女兒明碼標價換學費的人。
她本該憤怒地衝上去質問,本該撕開他的記憶逼他懺悔。
可當她真正站在這裡,看著他乾癟的臉頰、渾濁的眼睛、顫抖的手指,竟發現自己張不開口。
她隻是將手輕輕貼在心口。
銀痕微亮。
皮膚下的紋路開始發燙,那是她從小到大積壓的情緒地圖,是母親的焦慮、父親的沉默、同學的憐憫、自己的崩潰……如今,它微微震顫,仿佛感應到了更深的回響——屬於另一個時代的痛苦,在血脈中低語。
突然,周老伯猛地抬頭。
那一瞬,他的眼神竟清明如鏡。
“你是慧敏的女兒?”他聲音沙啞,卻清晰得嚇人。
林野怔住,沒點頭,也沒否認。
老人顫抖的手指向供桌,“那天……她媽跪著求我……說孩子聰明,能考大學……我說,‘族規在這,女人不能讀書。’”他忽然咧嘴笑了,笑得扭曲,“可現在……我連自己兒子叫什麼都忘了。”
笑聲戛然而止,轉為嗚咽。
“我報應啊……報應啊……”
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下,滴落在衣襟上。
他不再說話,隻是反複呢喃:“……她媽後來……每到年關,都來祠堂燒紙,不說話,燒完就走。”
林野閉上眼。
銀痕劇烈震動,如同心跳失序。
畫麵驟然浮現——
雪夜,祠堂外。
一個瘦小的女人跪在冰冷的石階上,雙手凍得通紅,卻仍執著地點燃一封封信。
火光跳躍,映出她臉上深深的裂口與沉默的淚痕。
那些信沒有地址,沒有收件人,隻寫著同一個名字:慧敏。
她在火中低語:“慧敏,媽對不起你。可我不敢攔,我不敢攔啊……我要是攔了,全族都要罵我,你爸也活不下去……你走得遠些,活得體麵些,比啥都強……”
林野猛地睜開眼,呼吸急促,胸口劇痛。
但她沒有倒下。
她緩緩蹲下來,與老人平視。
他的眼神又開始渙散,嘴裡重複著那句“該燒紙了”,像個被困在時間迷宮裡的幽靈。
“您後悔嗎?”她輕聲問。
老人搖頭,又點頭,最後隻是含糊地說:“……燒紙……要燒乾淨……”
林野望著他,忽然明白了一件事:這不是一場可以清算的罪。
這不是黑白分明的善惡對決。
這是係統性的暴力,是一代又一代用“為你好”包裹的犧牲,是窮困、愚昧、重男輕女織成的網——而每個人,既是受害者,也是共謀者。
她想起母親抱著舊毛衣站在房門口的樣子,想起她說“如果我不強,你就得被人踩在地上”的聲音。
她終於懂了那份狠背後的恐懼,那份冷漠底下的愛。
心口的銀痕仍在灼痛,但不再撕裂。
她站起身,輕輕扶正了香爐,將一支斷了的香重新插進灰燼裡。
走出祠堂時,天邊已有暮色。
風吹過荒草,發出窸窣的響聲,像是無數未說完的話在低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