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沒有打開評論區的推送,卻還是點進了那篇剛剛發布的《未寄的愛》。
屏幕亮起時,淩晨三點十七分,房間裡靜得能聽見呼吸在牆壁間反彈。
她把手機調成暗色模式,指尖滑動,一行行看下去——那是她親手寫下的文字,像從胸口剜出的血肉,如今被晾曬在千萬人目光之下。
有人罵她“賣慘”“拿親情當流量”,語氣尖刻如刀;也有人留下長長一段話:“我媽媽也是這樣的人,一生都在說‘我不重要’,到死都沒聽過她一句‘我想你了’。”還有人截圖轉發到家庭群,附言:“這篇寫的是我媽。”
林野盯著那些留言,眼睛發酸,卻沒有流淚。
心口那道銀痕還在,像一條蟄伏的舊傷,微微發熱,卻不撕裂。
血珠不再滲出,反而有種奇異的暖意自胸腔擴散,緩緩流進四肢百骸。
她忽然意識到,自己不是在替外婆說話。
她是讓千萬個沉默的母親、被忽視的女兒、藏起眼淚的老人,第一次被人真正看見。
她翻出王彩雲給的錄音筆,金屬外殼冰涼。
按下播放鍵,沙啞的女聲從老舊設備裡傳出,帶著電流雜音,卻清晰得像是貼著耳膜響起:
“今天挖了筍,留了嫩的……可她電話又沒人接。守仁說她胃疼,可她不讓治……說‘慧敏要考師範,錢不能花在這上’。”
那是外婆的聲音。
斷續、低微,像風穿過枯枝。
林野閉上眼,畫麵自動浮現:昏黃燈下,一個瘦小的老婦人坐在床沿,手裡攥著半截鉛筆,在皺巴巴的紙上記賬。
她咳嗽兩聲,抬手擦了擦嘴角,繼續寫:“棉襖補了第三次,還能穿。慧敏冬天怕冷,給她寄過兩次,都不知收到沒。”
錄音結束,房間重歸寂靜。
林野睜開眼,發現窗外已泛起灰白。天快亮了。
她起身走進廚房,腳步很輕,卻還是驚動了那個背影——周慧敏站在灶台前,鍋裡的油已經冒煙,煎蛋焦黑粘底,她卻一動不動。
“媽?”林野喚了一聲。
周慧敏沒回頭,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:“那篇文章……你寫得像你見過一樣。”
林野停頓片刻,輕輕說:“我‘見’到了。她臨走前,還想著你愛吃冬筍。”
這句話像一根針,精準紮進長久封存的記憶。
周慧敏猛地轉身,眼眶瞬間紅了,聲音陡然拔高:“她要是真在乎我,為什麼不攔我?為什麼不喊我回來?!”
質問出口的刹那,她自己怔住了。
這句埋藏了幾十年的話,從未對母親說過,甚至不敢想。
可它一直存在,深埋在每一次失敗婚姻後的哭泣裡,在每次看到彆人母女牽手時的嫉妒裡,在她逼迫林野必須考第一的暴怒裡——原來根源不再女兒,而在那個始終背對著她的、不肯挽留她的母親。
林野看著她,沒有反駁,也沒有安慰。
她隻是掏出錄音筆,重新按下播放。
“今天挖了筍,留了嫩的……”
周慧敏僵立原地,手指死死掐住灶台邊緣,指節發白。
錄音繼續流淌,每一句都像鈍器敲擊心臟。
“守仁說她胃疼,可她不讓治……說‘慧敏要考師範,錢不能花在這上’。”
廚房裡隻剩電流聲和呼吸聲交織。
良久,周慧敏緩緩蹲下,把臉深深埋進圍裙裡,肩膀劇烈顫抖。
她終於說出一句哽咽至極的話:“……我知道她窮,可我不知道她……是用命在省。”
林野站在原地,沒上前,也沒退後。
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這個曾讓她恐懼、怨恨、渴望又絕望的女人,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樣。
陽光慢慢爬上灶台,照亮漂浮的塵埃。
那天晚上,林野坐在書桌前,打開一個陳舊的木盒。
裡麵是外婆留下的遺物: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,幾封字跡模糊的信,還有那支錄音筆。
她逐一撫摸,動作極輕,仿佛怕驚醒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