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河岸像被遺忘的夢境邊緣,露水凝在石縫間,草尖微微顫抖。
林野蹲下身,指尖輕觸那隻擱淺的紙船——“隻有你……”三字壓進紙纖維,墨跡未乾,仿佛執筆者的手還在紙上滯留,不肯收筆。
她的心口忽然一緊。
不是疼痛,而是一種熟悉的抽離感,像是記憶深處某根細線被無聲剪斷。
江予安的聲音浮現在耳畔:“邊界不是冷漠,是讓對方有機會成為自己的救世主。”話音未落,便如霧散去,隻留下空蕩的回響。
她猛地閉眼,試圖抓住那語調裡的溫度,卻隻摸到一片虛無。
又一段共處的時光消失了。
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紙船,忽然明白:這些未寄出的信,不是模仿,是投射。
人們不再把紙船當作釋放痛苦的儀式,而是當成拋向她的求救信號。
他們不寫給河流,不寫給亡魂,隻寫給她——林野。
那個寫《荊棘搖籃》的女孩,那個站在橋頭接住眼淚的人。
她曾以為自己隻是個通道,讓那些說不出口的話有個出口。
可現在,她成了被期待的容器,一個必須回應的神龕。
而代價,是她與江予安之間僅存的記憶碎片,正隨著每一次情緒承接,悄然湮滅。
遠處傳來窸窣聲響。
林野抬眼望去,阿阮正緩緩靠近林小雨。
晨光中,那位前心理社工遞出一支舊式錄音筆,外殼磨得發亮,像是用了很久。
“你願意講講那二十一夜嗎?”阿阮聲音很輕,卻清晰,“你一個人躲在天台的日子,你數著路燈熄滅的夜晚……你的故事,能救很多人。”
林小雨低著頭,手指絞著衣角,肩頭微顫。她沒說話。
阿阮沒有催促,隻是將錄音筆輕輕放在她掌心:“林野沒法一直陪你,但你的聲音可以陪彆人。就像她幫了你一樣,你也可以幫下一個不敢說話的人。”
林小雨終於抬頭,眼神裡有掙紮,也有微弱的光。
林野站在原地,沒有上前。
她知道阿阮說得沒錯。
可心裡仍泛起一絲鈍痛。
她想起自己最初折紙船時,並不想被人看見,更不想被記錄、被傳播、被命名成某種“現象”。
那時她隻是需要一個方式,把胸口那些燒不掉的情緒送走。
而現在,有人開始收集它們,整理它們,準備講述它們——以療愈之名。
這本不該是錯的。
可當“傾聽”變成一種素材采集,當“陪伴”淪為情感勞動,那份原本屬於私密空間的重量,是否已被悄悄轉移?
她望向河邊。
老陳的小舟靜靜泊在淺灣,船艙裡堆滿了紙船,層層疊疊,像一座微型墳塋。
他坐在船頭,用枯瘦的手逐一檢視,挑出幾隻,放入鐵盆中點燃。
火光映著他布滿皺紋的臉,安靜而莊重。
鄰居們說他瘋了,夜裡祭鬼。
可林野知道,他燒的從不是鬼魂。
某一晚,她曾悄悄潛行至河邊,躲在蘆葦叢後。
月光灑在水麵,老陳對著一隻淡藍色的紙船喃喃自語:“小滿,爸爸今天又撈到一隻像你的船。”
那一刻,林野幾乎窒息。
小滿——江予安日記裡提過的名字。
那個七歲溺亡於河中的童年好友,那個讓他第一次直麵死亡的孩子。
他在谘詢筆記裡寫過:“我沒能拉住她。從此我學會用理性隔開所有靠近我的悲傷。”
可老陳也失去了小滿?他是父親?
她從未問過,也不敢問。
她隻記得江予安提起小滿時語氣平靜,仿佛那是彆人的故事。
而此刻,她終於明白,有些傷從來不會愈合,隻會沉入河底,年複一年,化作打撈的執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