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走進讀書會的那間小屋時,雨還沒停。
玻璃窗上水痕交錯,把室內暖黃的燈光割裂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。
她坐在角落,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心口——那道月牙形的荊棘紋早已不再滲血,卻像一塊冷卻的鐵,沉甸甸地貼在骨頭上,毫無知覺。
這是她第一次以“主講人”身份出席線下活動。
台下坐著二十來人,大多是年輕人,手裡攥著紙船,眼神裡還帶著未褪儘的怯意。
她曾也是這樣,躲在屏幕背後,把痛苦折進一隻隻薄紙裡,祈求某個遙遠的靈魂能聽見自己的墜落。
可現在,她已不再輕易動容。
主持人請第一位讀者發言。
一個穿灰毛衣的女孩站起來,低著頭,聲音輕得幾乎被窗外雨聲吞沒:“我叫林小雨……以前,我一直覺得,隻有林野能懂我。”
林野微微坐直了些。
女孩頓了頓,抬起頭,目光穿過人群,落在她臉上:“但現在……我想試試看,彆人是不是也能懂我。”
短暫的寂靜後,掌聲響起。
有人眼眶泛紅,有人悄悄抹淚。
這本該是令人心顫的一刻——一個被困在自我世界多年的人,終於伸出了手。
林野也笑了,嘴角自然地上揚,點頭致意。
可她心裡什麼也沒有。
沒有欣慰,沒有觸動,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。
仿佛那句話隻是掠過耳畔的風,連溫度都未留下。
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,指尖微涼。
她想起江予安曾說過:“共情不是無限的容器,它是有邊界的河流。一旦潰堤,最先乾涸的,是你自己。”
那時她不信。
她以為愛就是燃燒,溫柔就是犧牲。
她用文字承接無數陌生人的悲傷,像一場無聲的獻祭。
可如今,記憶正一寸寸剝落,那些曾讓她痛哭流涕的留言、那些深夜回信時指尖顫抖的溫度,全都變得遙遠而模糊。
她開始害怕——怕的不是孤獨,而是連“害怕”本身,也正在從她身體裡悄然退場。
散場後,她在便利店買了瓶熱咖啡,站在屋簷下等雨小歇。
手機震動起來,是江予安發來的三段語音。
她點開第一段。
電流雜音般的聲音傳來,斷續不清,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霧。
她聽不清他說什麼,隻捕捉到尾音上揚的語調,大概是在問她今天怎麼樣。
第二段,依舊是模糊的低語,夾著城市背景音,車流、人聲、風聲混作一團。
第三段,他似乎歎了口氣,然後說了一句完整的話:“你最近……是不是又把自己關起來了?”
她怔住。
不是因為這句話多沉重,而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竟無法感知其中的情緒。
那聲音裡藏著擔憂、疲憊,或許還有一絲委屈,但她的心像結了冰的湖麵,任波紋蕩開,也無法映出倒影。
她突然意識到:她不隻是忘了那些話的內容,更可怕的是,她正在失去感受它們的能力。
回到家,她翻出抽屜裡的舊手機,裡麵存著過去一年和江予安的語音記錄。
她一條條點開,起初還能勉強拚湊出對話片段,越往後,越是空白。
那些曾讓她心頭一熱的晚安,那些淩晨三點安慰她的低語,如今隻剩下機械的聲波起伏。
她靠在床頭,閉上眼,試圖回憶他的臉。
眉梢的弧度,笑時眼角的細紋,說話時手指輕敲桌麵的習慣……畫麵浮現,卻像老照片褪色,輪廓漸漸模糊。
“我開始害怕自己的溫柔。”她喃喃重複日記裡的那句話,忽然覺得荒謬又悲涼。
她救不了所有人,甚至快要救不了自己。
同一夜,老陳撐著小舟劃回岸邊。
河風刺骨,他懷裡緊緊抱著那隻刻著“許知遙”的紙船,像抱著失而複得的骨肉。
回到岸上那間低矮的小屋,他點亮煤油燈,從櫃底取出放大鏡,一寸寸比對船尾的刻痕與女兒日記本上的字跡。
筆鋒的轉折、收筆的頓挫、連“遙”字右邊那一撇微微上翹的角度,都分毫不差。
“是我閨女……真的是她……”他喉嚨哽住,老淚縱橫。
他翻出塵封多年的相冊,泛黃的照片上,十五歲的許知遙站在河邊,笑著舉起一隻紙船,陽光灑在她臉上,清澈如水。
“我撈了二十年的痛,原來早該撈的是她最後的願望。”他伏在桌上嚎啕大哭,幾十年的沉默與自責決堤而出。
那一夜,他做了一個決定:要把所有積攢的紙船帶到河心,一把火燒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