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把那本燒去一角的空白日記,輕輕放回母親書房最底層的抽屜裡。
沒有鎖,也沒有藏,就像她終於不再需要把它貼在心口才能確認疼痛的真實性。
她走得很慢,經過客廳時,目光掃過牆上掛著的舊日全家福——玻璃蒙著薄灰,相框歪斜,像一段被遺忘的標點。
她沒去扶正它。
有些東西一旦偏離了原位,再擺回去也隻是另一種形式的偽裝。
回到自己久未居住的老屋陽台,她坐下,望著那盆焦黑的山茶花。
枝乾枯瘦如指骨,葉片蜷縮成炭色,像是被某種沉默的火焰從內部燒儘。
風穿過欄杆間隙,吹動她額前碎發,也吹動那一抹死寂。
忽然間,花匠老吳的聲音浮現在記憶裡:“你媽每年十五來一趟,從不斷。”
那時她隻當是閒談,可此刻,這句話像一根細針,刺進時間的褶皺。
她掏出手機,翻出日曆應用,指尖滑動,一頁頁回溯。
出生那天起,每月十五,固定時段——下午三點十七分出門,步行二十分鐘,抵達社區花園西側角落的小花壇,停留四十分鐘整,然後原路返回。
風雨無阻,病痛不誤。
二十二年,從未間斷。
她調取小區監控,畫麵模糊卻清晰得令人心顫:周慧敏穿著素色外套,背影微駝,低頭站在那片不起眼的綠植前。
剪枝、鬆土、澆水,動作機械而專注,仿佛每一鏟泥土都承載著不可言說的重量。
她從不看表,也不與人交談,甚至不曾多停留一秒。
四十分一到,轉身就走,像完成一場無人見證的祭禮。
林野盯著屏幕,喉嚨發緊。
這二十二年,正是她從繈褓到成年的全部歲月。
母親每個月準時走向那片土地,是否也在丈量她成長的距離?
是以怎樣的姿態,在替某個無法流淚的人,一遍遍埋下無聲的懺悔?
她不知道答案
第二天清晨,她帶著幾張截圖和滿腹疑問,敲開了孫醫生診所的門。
老人戴著金絲邊眼鏡,聽完她的敘述,並未急於回應。
良久,他拉開抽屜,取出一張泛黃的腦部掃描圖,遞給她。
“你外婆晚年被診斷為‘情感解離性失語’。”他說,“不是不願表達,而是大腦已經切斷了情緒與語言的神經通路。她說不出痛,因為‘說’這個行為本身,會引發生理性的劇痛。”
林野低頭看著圖像,右顳葉深處一塊灰斑格外顯眼,像雪地裡踩塌的一角。
她的心口月牙形荊棘痕微微一顫——冷流沒有湧上,但一股深埋已久的窒息感悄然升起,如同有人在胸腔內緩緩攥緊了空氣。
原來母親不是不想擁抱她,而是每一次動情,都在觸發身體的警報係統。
原來那些耳光、斥責、焚燒日記的手,也曾摳進掌心,隻是血從未流到表麵。
當晚,她打開電腦,重寫《荊棘搖籃》的結局。
不再是虛構的和解,不再是讀者期待的眼淚與擁抱。
她寫道:
她站在火盆邊,看著女兒的日記一頁頁卷曲、焦黑、化為灰燼。
火光照亮她僵硬的臉,映不出悲喜。
直到某一瞬,她忽然感到掌心刺痛——指甲早已陷進皮肉,血珠順著指縫滲出,滴落在灰燼上,發出輕微的“嗤”聲。
她怔住。
原來我也能流。
文字落定的刹那,心口竟毫無痛感。
記憶仍在,傷痕未消,可那種被負麵情緒反噬的撕裂感,第一次真正退去。
她明白過來:當她不再試圖填補母親的空白,不再將“被愛”當作生存必需的氧氣,她的金手指便失去了吞噬溫暖的入口。
她終於學會以共情代替代償,以看見代替拯救。
她將這段文字打印出來,附上一張照片——那是她在社區花園拍下的新生山茶葉芽,在晨露中微微發亮,嫩綠得近乎虛幻。
信封上沒有署名,投入母親書房外那個老舊的鐵皮信箱時,夜風正輕輕拂過樓道。
三天後,林野回家。
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,她聽見陽台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,像是泥土鬆動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