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把那本手工裝訂的小冊子遞出去的時候,手指是抖的。
風從樓道口灌進來,吹得紙頁微微翻動。
封麵上那對並排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,像一道緩慢愈合的傷疤。
她沒抬頭看父親的臉,隻是盯著他洗得發白的舊布鞋——那雙總在深夜踱步、徘徊在廚房與她房門之間的鞋。
林國棟接過冊子,動作遲緩得像是怕驚擾什麼。
他低頭翻開第一頁,目光落在標題上:《第三排中間》。
那是社區影院最不起眼的位置,靠後但不偏,離放映窗不遠不近。
小時候每次帶她去看電影,他都坐那兒,從來不說為什麼。
一頁頁翻過去,他的呼吸漸漸變重。
林野寫的不是故事,是記憶的倒放——父親每晚獨自留在放映室調試機器,在空蕩蕩的影院裡對著嗡嗡作響的放映機低語:“今天野野考了98分。”“她數學老師說她上課走神。”“我想給她買糖,可她媽不讓。”那些話無人回應,卻在膠片轉動的聲音裡沉澱了十年。
最後一段隻有一句對話:
“爸,我在聽。”
筆跡是打印的,可那三個字仿佛帶著溫度。
林國棟的手指反複摩挲著,指尖壓住每一個筆畫,像要把它們按進皮膚裡。
他的眼眶紅得厲害,喉結上下滑動幾次,終究沒有落淚,隻是把冊子緊緊抱在胸口,像護住一件失而複得的遺物。
王姨適時走上前,拍了拍手:“老林啊,八年了,這燈你修得比誰都勤。今天‘光明裡’掛牌,最後一盞,得你親手換。”
人群安靜下來。
幾個老鄰居站在樓梯拐角,手裡捧著保溫杯,眼神溫和。
唐薇站在角落,攝像機架好了,鏡頭蓋卻遲遲未掀開。
她看了林野一眼,輕輕按下錄音鍵,紅燈亮起——畫麵不要,隻留聲音。
林國棟點點頭,接過新燈泡。
他的動作很穩,走到梯子前,緩緩爬上去。
金屬梯發出吱呀聲,仿佛也承載過無數個夜晚他獨自修理電路的身影。
就在他準備擰上燈泡時,突然停住了。
他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,邊角磨損,字跡密密麻麻。
上麵記著每一次更換燈泡的時間、型號、電壓,甚至還有天氣備注:“2017年3月12日雨,線路潮濕,換c型。”“2020年9月5日野野住院,順帶檢查應急燈。”
他沉默地將這張紙條塞進了燈座旁的夾層裡,然後才把新燈泡旋緊。
“他說,”王姨低聲解釋,聲音不大,卻傳到了每個人耳中,“以後誰來換燈,都能看見。”
林野怔住了。
那一刻,她感到心口的月牙形紋身傳來一陣異樣的波動——不再是刺痛,也不是冰冷,而是一種緩慢湧上的暖流,像是荊棘之下終於有根須觸到了土壤。
她的金手指從未如此清晰地“聽見”過什麼,可此刻,她分明感知到一段塵封多年的情緒正從父親身上流淌而出。
不是憤怒,不是愧疚,而是一句藏在絕食那夜走廊陰影裡的低語——
“野野,求你吃一口。”
那是她十四歲那次焦慮症爆發後,連續三天滴水未進,周慧敏冷著臉說“彆慣她”,而他在病房外站了一整夜。
監控拍不到的地方,他靠著牆,聲音輕得幾乎融進呼吸裡:“求你……就一口也好。”
原來他記得。原來他一直記得所有她以為被遺忘的瞬間。
淚水猝不及防地漫上來,但她笑了。這一次,她沒有擦掉。
燈亮了。
整條樓道豁然通明,連最深的拐角都被照得透亮。
孩子們歡呼起來,王姨帶頭鼓掌,老人們笑著點頭。
有人喊:“老林,你是咱們光明裡的第一任燈長!”
林國棟站在梯子上,望著忽然亮起的光,久久沒動。
然後,他緩緩走下梯子,卻沒有走向人群,也沒有看向女兒。
他轉身,朝坐在輪椅上的老楊走去。
兩人對視片刻。
林國棟抬起手,比劃出幾個手勢——緩慢、生澀,像一個久未開口的人重新學習說話。
老楊愣了一下,隨即眼睛亮了起來,用力點頭。
他推著輪椅轉身,打開放映室那扇斑駁的鐵門,示意林國棟跟進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