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的手指停在那頁泛黃的紙麵上,不敢再往下翻。
晨光斜照進來,灰塵在空氣中緩緩浮動,像時間碎成粉末後重新懸浮。
她呼吸放輕,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沉睡多年的魂魄。
這本《社區維修登記簿》複印件——她明明記得,在老館長那裡借閱時,是嶄新的影印本,一頁詩也沒有。
可眼前這一冊,邊角卷曲、紙張發脆,每一頁空白處都爬滿了字跡:鉛筆寫過又擦去的痕跡,鋼筆洇開的墨點,還有幾處被水漬暈染得幾乎無法辨認。
而那些密密麻麻擠在表格縫隙裡的,是一首首短詩,沒有標題,隻有日期,精確到年月日。
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頁:
2003.09.15
那天你摔在滑梯口
我修了三天燈
才敢回家
心口那道月牙形的舊痕忽然一燙,像是有根看不見的線從胸口直牽進記憶深處。
晶體自動浮現,一行殘響在意識中響起:“那天你摔在滑梯口,我修了三天燈,才敢回家。”聲音低啞、遲疑,卻分明是林國棟的語調。
她猛地怔住。
不是錄音,也不是幻覺。
這是她的金手指——負麵情緒感知係統,在劇烈共振。
原來父親不是沒來抱她。他是去了。
她小時候總說幼兒園滑梯太陡,會摔跤。
那次真的磕破了膝蓋,嚎啕大哭著被老師送回來。
周慧敏一邊給她消毒一邊罵:“哭什麼?疼也是你自己活該!”而林國棟隻是默默站在門口,一句話沒說,轉身就走了。
三天後才回家,滿身油汙,指甲縫裡嵌著鐵鏽。
原來他去了整棟樓的公共照明線路,一盞一盞地換燈泡。
隻為走過她摔倒的那個角落,三次。
淚水無聲湧上眼眶,但她咬住了下唇。
太久沒哭過了,連悲傷都要小心翼翼地收著緊兒。
她繼續翻動。更多詩句浮現眼前:
2006.12.08
數學考砸了吧
我在配電箱前站了很久
電流聲嗡嗡的
像你在教室發抖
2009.03.22
你離家返校那天
我把宿舍樓下三十七個插座
全都檢查了一遍
怕你充電時觸電
每一首都對應她生命中的某個瞬間——她以為被忽略的瞬間。
而他,竟全記下了。
用最笨拙的方式,藏在一本不該存在的登記簿裡。
這不是抒情,是懺悔錄。
是一個男人唯一能使用的語言:修理與沉默。
當晚,她在公寓書桌前鋪開所有詩稿複印件,戴上手套,開始拓印。
掃描儀嗡鳴運轉,一頁頁錄入電腦。
她想把它們保存下來,哪怕隻是數據。
可就在最後一首即將完成時,金手指驟然震顫。
月牙烙印發燙,如烙鐵貼膚。眼前景象瞬間扭曲——
昏暗樓道,四十瓦燈泡垂落,林國棟蹲在地上接電線,嘴裡低聲念著什麼。
鏡頭拉近,是他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:“……你畫的太陽是歪的/可照亮了我整夜的夢。”
畫麵切換:暴雨夜,兒童樂園電路故障,警示燈閃爍。
他冒雨搶修,濕透的外套口袋鼓起一塊。
他慌忙將一張折好的紙塞進防水袋——正是寫著這首詩的那頁。
影像戛然而止。
林野癱坐在椅子上,冷汗浸透後背。
她顫抖著打開語音合成軟件,將那段詩句輸入。
機械女聲平穩響起:“野,你畫的太陽是歪的/可照亮了我整夜的夢。”
聲音回蕩在寂靜房間裡,像某種跨越二十年的回應。
第二天早餐,她悄悄打開手機播放列表,讓這段合成語音循環播放,音量調至極低,混在背景音樂中。
林國棟坐在餐桌對麵喝粥,筷子夾起一根鹹菜。
忽然,他的動作頓了一下。
極其細微的一瞬僵滯。
但他沒有抬頭,沒有追問,隻是慢慢把鹹菜放進碗裡,低頭繼續吃。
仿佛什麼都沒聽見。
可林野看見了——他握筷的手背上,青筋微微跳動了一下。
那一刻她終於明白,江予安說得對。
他不是不懂愛,也不是拒絕表達。
他是怕。
怕一開口,就會打破這個勉強維持的家庭平衡;怕一句溫柔換來妻子的怒火,換來女兒更複雜的痛苦。
所以他選擇把詩寫在彆人不會看的角落,把愛藏進每一次擰緊螺絲的動作裡。
可她不能再讓他一個人守著這份沉默了。
幾天後,她來到父親常去的社區維修站。
陽光正好,鐵皮屋簷下掛著幾串舊零件,在風裡輕輕相撞,發出叮當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