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光線如同一層薄紗,輕輕地覆蓋在社區心理角那張陳舊的沙發上。
林野獨自坐了下來,脊背挺直,但又並非完全緊繃——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走進這個空間,而非被焦慮拉扯著闖入。
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欞,灑落在綠蘿的葉片上,微風輕拂,光影碎成斑駁的光點,在她的手背上跳動。
她閉上眼睛,心口那枚月牙形狀的紋身微微發熱,既不是疼痛,也不是灼燒,而是一種近乎蘇醒的感覺。
昨夜錄音筆裡混雜的聲音仍在她耳邊回蕩:母親的斥責、父親的沉默、陳伯低沉的咳嗽聲,還有江予安念出她夢境時那種克製到近乎冷漠的語調。
她突然睜開眼睛。
那些曾讓她以為“被理解”的瞬間,原來都有跡可循——筆記、錄音、夢境摘錄、谘詢評估表上的勾選選項……她的痛苦從來不是自由流淌的情感,而是被分類、歸檔、分析的文本。
她是病曆編號0731,是案例報告中的“典型代際創傷反應”,是江予安書架上一本攤開的、隨時可以翻閱的檔案。
“我不想再當一本翻開的病曆。”她低聲說道,聲音很輕,卻像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。
她拉開隨身攜帶的“心跳信使”背包——那是她寫作時總背著的舊帆布包,內襯縫滿了口袋,每一格都藏著一段不敢輕易表露的情緒。
她取出一疊紙,紙的邊緣參差不齊,顯然是從某本筆記本上粗暴地撕下的。
這是江予安的手記殘頁。
有第七次谘詢後的總結、第三次情緒崩潰時的行為分析,甚至還有一次她睡著後他悄悄記錄的呼吸頻率。
一頁頁地,她將它們投入角落那隻鏽跡斑斑的鐵皮桶。
火柴劃過砂紙,一聲脆響,藍色的火焰躥起,舔舐著紙角。
墨跡卷曲、變黑,化為灰燼。
一縷縷煙霧嫋嫋升起,在晨光中扭曲成某種未完成的句子。
門吱呀一聲開了。
陳伯拄著拐杖站在門口,影子被拉得很長。
他沒有說話,隻是看著火苗,又看向林野,眼神平靜得像一口深井。
“與其燒掉過去,不如改寫它。”他緩緩走近,從衣兜裡掏出一疊泛黃的卡片,遞給她。
林野接過卡片,指尖觸碰到紙麵的那一刻,忽然顫抖了一下。
這是當年江予安租這間心理谘詢室時填寫的房東登記表。
正麵是基本信息:姓名、身份證號、職業、聯係方式。
背麵卻有幾行潦草的字跡,墨色已經褪去,但筆鋒仍透著壓抑的力量:
“我怕聽太多哭聲,自己就再也不會哭了。”
沒有落款,也沒有日期。
但她認得出這筆跡——和江予安谘詢筆記裡的批注一模一樣。
她愣住了。
那個總是冷靜、理性、用術語包裹情緒的男人,原來也曾站在這裡,把恐懼寫在一張無人查看的背麵。
他並非天生就會傾聽痛苦的人,他是把自己分成了兩半,一半做醫生,一半藏起哭泣的本能。
窗外,一隻麻雀撲棱著飛過,驚落一片葉影。
林野低頭看著手中的卡片,忽然有了決定。
她從包裡抽出一支筆,在卡片背麵寫下一句話,字跡清晰卻不張揚,像一場風暴後的海麵:
“如果你不再記錄我,你會不會更怕失去我?”
她沒有署名,也不需要回應。
這隻是她重寫的“第七次谘詢”——不再是被動陳述的病人,而是執筆的作者。
這一次,輪到她來提問。
她起身,將卡片小心地折好,放進外套內袋,轉身離開。
陳伯望著她的背影,輕聲說道:“有些話,隻能在路上說出口。”
林野沒有回頭,腳步卻穩了許多。
她穿過小巷,朝著江予安住的公寓樓走去。
清晨的風拂過臉頰,帶著雨後泥土的氣息。
她把手插進衣袋,指尖碰到了那張卡片的邊角,也感受到了心口月牙的餘溫——它不再刺痛,卻也不再沉默。
她在樓下站了片刻,抬頭望向三樓那扇熟悉的窗戶。
窗簾半掩,裡麵有人影走動。
她深吸一口氣,邁步走上台階。
而在那間堆滿書籍與檔案的公寓裡,江予安正在整理書架,動作忽然停住了。
他盯著抽屜的方向,仿佛聽到了什麼聽不見的腳步聲。
片刻後,他慢慢拉開抽屜,取出一個黑色u盤,握在掌心,許久沒有鬆開。
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:
“我以為記住你最痛苦的樣子,就能永遠留住你。”無需修改
林野站在江予安公寓門口,指尖還殘留著u盤冰涼的觸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