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曉的哽咽像一根細針,刺破了教室裡原本溫熱的陽光。
林野站在講台前,指尖還搭在投影儀的邊緣,聽見那句“我現在更怕”時,整個人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釘在原地。
她看著蘇曉低垂的臉,那雙眼睛裡翻湧的情緒太熟悉——不是單純的悲傷,而是一種被看見後的恐慌:你們終於肯聽我說話了,可我開始懷疑,你們愛的是真實的我,還是那個值得同情的、破碎的我?
這句話像風一樣鑽進她的骨頭縫裡,吹醒了某個深埋已久的角落。
她忽然想起廣播那天的事。
初中校慶,學校組織“親情朗誦”,她硬是被周慧敏推上台。
那天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,聲音顫抖地念完自己寫的詩——一首關於“媽媽的手總是很冷”的短詩。
台下掌聲雷動,有老師抹著眼角說:“多懂事的孩子。”父親林國棟在人群後頭默默點了根煙,第一次當眾紅了眼眶。
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,痛苦成了通行證。
而現在,《荊棘搖籃》連載三年,讀者留言如雪片般飛來:“林老師,你寫出了我沒說出口的童年。”“我爸看完哭了,第一次問我小時候是不是很難過。”可這些回應越是真誠,她就越感到某種隱秘的不安在滋長。
她的文字療愈了彆人,但有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是否也在傷口上跳舞?
包括江予安呢?
心口那枚月牙狀的紋身忽然泛起一陣微燙,不痛,卻像警鈴輕響。
它從不會無端發熱——每一次,都是輪回即將重演的預兆。
課後她沒留下答疑,也沒回應其他學員關切的目光。
她收拾包,轉身離開,腳步沉穩,心卻亂成一片潮水。
她需要見他,不是作為心理谘詢師與來訪者,也不是戀人,而是兩個曾把彼此當作救命繩索的人,必須麵對麵問一句:我們究竟是互相救贖,還是互為牢籠?
老周的舊書店藏在一條窄巷深處,木門上的銅鈴年久失修,推門時隻發出一聲啞啞的呻吟。
書架高聳至天花板,灰塵在斜照進來的光柱裡緩緩浮遊。
她在角落一眼就看到了江予安。
他背對著門口,站得很直,手裡捏著一份泛黃的複印件——是《給野》的手稿影印本,她早年匿名投稿卻被退稿的作品,記錄著十歲那年被打耳光後躲在衣櫃裡寫下的第一段文字。
他曾說過,這份手稿是他偶然從文學檔案館找到的。
可此刻,他的肩膀微微顫著,仿佛那份紙頁有千斤重。
林野沒有出聲。
她從包裡取出打印好的章節,第三章,《藍毛衣》,輕輕放在旁邊的閱讀桌上。
他轉過身,眼神有一瞬的錯愕,隨即黯下去,像燃儘的灰燼重新被風吹亮。
“你來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走近,聲音很輕,“你為什麼不告訴我,你母親葬禮那天穿的是藏青色旗袍?”
他怔住。
“你也不記得,她手腕上有道疤,和你現在的一模一樣?”她繼續說,目光落在他左手腕那道淡銀色的痕跡上。
江予安呼吸一滯:“你怎麼會……知道這些?”
她坐下,翻開隨身帶的牛皮日記本,筆尖懸在紙上。
“我夢見了。”她說,“一個孩子抱著死去的母親,沒人抱他。雨落在屋簷外,滴答滴答,像倒計時。他穿著藍色的毛衣,袖口磨出了線頭。”
江予安猛地閉了下眼,喉結滾動了一下。
“你也該夢見我的耳光。”她補了一句,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。
空氣凝固了幾秒。
然後,他慢慢坐到她對麵的舊長椅上,木質扶手咯吱了一聲。
“你想做什麼?”他問。
“做個實驗。”她將本子推過去一半,撕下中間的一頁,對折,分成兩欄。
“你閉眼,我寫你;我閉眼,你寫我。不修飾,不解釋,隻寫最不敢說的那句話。”
他盯著那張空白紙,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窗外的風都停了,書頁不再翻動。
終於,他點頭。
林野先閉上眼。
黑暗降臨的瞬間,耳邊隻剩下彼此的呼吸。
她提筆,字跡迅速浮現:
“你怕我不需要你,所以寧願我永遠病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