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滴緩慢滲開的墨,浸染了社區心理角的玻璃窗。
林野將打印好的《共墜者》終章輕輕放在膝上,紙頁邊緣被她無意識地撚出一道細微的褶皺。
窗外,綠蘿藤蔓已攀至二樓窗框,葉片在晚風中微微搖曳,仿佛有生命般探向室內那盞暖黃的燈。
門“吱呀”一聲推開,江予安走了進來,肩頭落著幾片碎葉,像是穿過小巷時被風裹挾而來的訊號。
他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,動作很輕,像怕驚擾什麼。
陳伯早已打開空調和飲水機,臨走前還往鐵皮桶裡添了幾塊乾鬆枝,說:“點火的時候彆太晚,夜裡潮氣重。”
房間裡隻剩他們兩人。
林野坐在舊沙發的一端,江予安坐在對麵——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谘詢時的位置。
一樣的空間,一樣的距離,可空氣裡流動的東西早已不同。
那時是試探與防禦,如今卻是某種近乎透明的坦誠,像月光穿過薄雲,不灼人,卻照得見每一道裂痕。
她翻開書頁,聲音低緩,卻不顫抖。
“他說要救我,後來他說要陪我掉,可直到那天,我們才明白——我們隻是兩個迷路的人,恰好在同一個夜裡,聽見了彼此的腳步聲。”
最後一個字落下時,屋內一片靜寂。
空調的嗡鳴、遠處車流的餘響,都退成了背景。
江予安忽然起身,從背包裡取出一本邊角磨損的硬殼筆記本。
封麵寫著“心理學實習日誌·江予安”,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。
他沒有解釋,隻是一頁頁撕下,投入鐵皮桶中。
紙張摩擦發出沙沙聲,像枯葉墜地。
火柴擦燃的瞬間,橙紅的光跳上他的側臉,映出眼底深藏已久的疲憊。
“我曾以為,理解你的痛,是我愛你的方式。”火焰漸漸旺盛,他盯著那團躍動的光,嗓音低得幾乎融化在劈啪作響的燃燒聲裡,“可我現在怕,怕我愛的隻是‘理解’本身。”
林野看著他,心口那枚月牙形的紋身忽然泛起微光——不是刺痛,也不是灼燒,而是一種久違的溫熱,如同凍僵的手掌終於觸到暖源。
她記得這感覺,小時候發燒,外婆總用棉襖裹住她,那種被包裹而不被壓迫的安全。
火光映照下,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那道銀白色的舊疤上。
他曾說那是劃傷,她現在知道,那是某個雪夜,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抱著母親冰冷的身體,在救護車到來前割開自己皮膚,試圖確認自己是否還活著。
趙岩推門進來時,沒人聽見腳步聲。
他站在門口,手裡拎著一個泛黃的檔案袋,神情平靜得近乎冷酷。
“你住院那年,醫生寫過一句話。”他直視江予安,“‘江予安的問題,不是共情太深,是不敢承認自己也需要被接住。’”
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。
江予安低頭看著火焰,喉結緩緩滾動。
良久,他開口,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:“你早就知道?”
“我知道你每次做共情訓練都會失控,也知道你畢業後堅持不做臨床,是因為怕聽見彆人的哭聲。”趙岩走近一步,“你一直在演一個不會碎的人。”
這句話像一把鈍刀,緩慢割開最後一層偽裝。
江予安閉上眼,再睜開時,眼眶微紅,卻沒有閃避。
“我現在……不想演了。”
林野起身,走到他麵前,伸手握住他的手。
皮膚相觸的刹那,腕間的疤痕與心口的月牙同時發燙——但這一次,疼痛沒有蔓延,反而化作一股暖流,沿著血脈擴散開來。
牆上映出模糊的光影:兩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背坐在深淵邊緣,四周是無儘黑暗。
然後,其中一個緩緩轉身,伸出手;另一個遲疑片刻,也回過了頭。
指尖即將相觸。
火苗漸弱,餘燼飄散如星塵。
林野鬆開手,輕輕將《共墜者》的手稿合上,走向房間角落那個老舊的檔案櫃——上麵貼著一行褪色標簽:“沉默之聲”。
她拉開抽屜,將書稿放進去,旁邊是一卷標著“第七次谘詢”的錄音帶,外殼布滿細小劃痕。
江予安望著她的背影,忽然問:“不發布嗎?”
她沒回頭,隻是指尖在抽屜邊緣停留了一瞬,像告彆,又像確認。
“有些故事……”她頓了頓,聲音輕得幾乎融進夜色,“不該被所有人聽見。”林野的手指從抽屜邊緣滑開,金屬的涼意在指尖殘留了一瞬,隨即被晚風帶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