陽光斜斜地切進社區活動室,落在十二張圍成圓圈的木椅上。
空氣裡浮著舊地毯和茶水混合的氣息,像某種被時間泡軟的沉默。
林野坐在正中央,膝蓋上搭著一本邊緣磨毛的筆記本,封麵寫著“傾聽者訓練營”六個字,筆跡清瘦而堅定。
她輕聲開口:“這裡沒有正確或錯誤的感受。規則隻有兩條——不評判,不建議。隻聽。”
話音落下,一圈人微微低頭,有人攥緊了水杯,有人悄悄把鞋尖往陰影裡縮。
第一個學員開始講述父親如何在醉酒後砸碎整麵牆的玻璃,第二個說起初中三年被鎖在廁所隔間聽外麵哄笑的日子。
每一段話都像從深井裡打撈上來的濕柴,沉重、陰冷,卻仍帶著燃燒過的焦痕。
輪到李想時,教室忽然安靜得異樣。
她低著頭,手指死死絞住衣角,指節泛白,仿佛那布料是唯一能抓住的東西。
“我……爸媽對我很好。”聲音發顫,幾乎要斷在半空,“他們從沒打過我,也沒罵過我……可我總覺得……我不該存在。”
最後一句輕得像自語,卻讓整個房間塌陷了一瞬。
有人皺眉,有人撇嘴,角落裡甚至傳出一聲極輕的冷笑。
這世界對痛苦有隱秘的等級——你沒流血,就不配說疼;你沒被撕開,就不算傷。
林野沒打斷。
她隻是靜靜看著李想,目光像一層薄而堅韌的紗,輕輕覆上去,不讓任何人窺探,也不讓她徹底墜落。
心口那枚月牙形的紋身微微發燙,不是刺痛,而是某種共鳴式的灼熱,像地下河突然觸到了久違的地脈。
它曾因羞辱潰爛,因壓抑發黑,如今卻以溫熱提醒她:有些傷不在皮膚之下,而在呼吸之間。
中場休息鈴響,學員們三三兩兩走出房間。議論聲在走廊蔓延。
“她這也叫創傷?”一個穿黑夾克的女孩壓低聲音,“我們這些人真挨過刀子的,是不是該給她騰位置?”
窗邊,江予安靠著牆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保溫杯的蓋子。
他聽見了,身體本能一緊——那是心理谘詢師的反射,想要介入、解釋、安撫。
可他停住了。
這不是谘詢室。
是練習場。
他想起林野前夜說的話:“真正的傾聽,不是替彆人背負痛苦,而是允許它存在。”於是他什麼也沒說,轉身去接了杯溫水,輕輕放在李想桌上。
杯子碰觸桌麵的輕響驚動了她。
她抬頭,眼神像受驚的小動物,遲疑片刻,眼底掠過一絲微弱的光,像是終於有人承認她的影子也是真實的。
下午的練習開始。
林野讓大家兩兩配對,限時十分鐘,一人傾訴,一人傾聽,不準回應,不準安慰,隻準在對方說完後複述一句:“我聽到你說……”
李想被分到一位曾遭性侵的學員對麵。
那人剛開口,聲音尚在顫抖,李想卻猛地低下頭,脫口而出:“對不起……我根本沒資格坐在這裡。”
空氣凝固。
對麵的女人愣住,隨即瞳孔驟縮,聲音陡然拔高:“你憑什麼替我決定什麼算痛?”
質問如刀劈下,全場屏息。
有人看向林野,等著她調解,等著她圓場。但她沒有動。
她緩緩起身,穿過圓圈的縫隙,走到李想麵前。
所有人看見她伸出手——不是擁抱,不是拍肩,而是穩穩握住李想冰涼的手指。
就在接觸的刹那,林野體內某處傳來細微的震顫。
那枚藏在胸腔深處、由無數情緒結晶而成的透明晶體,開始緩緩遊動。
它曾是焦慮的硬核,是羞恥的沉澱,是多年吞咽無聲的殘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