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光斜斜地切進“傾聽者之家”的窗,落在林野的手背上。
她坐在舊木桌前,指尖緩緩滑過一張張學員寫下的反饋卡。
紙片輕薄,字跡卻沉得像壓在胸口——有人寫著“我媽第一次問我冷不冷”,有人寫下“我和我爸一起修好了陽台的燈”。
她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張上,那行字細小、猶豫,像是怕被誰看見:
“我爸昨天給我倒了杯水,我沒敢說謝謝。”
心口那道月牙形的淺痕忽然微熱,不是刺痛,而是一種緩慢擴散的暖意,仿佛有根看不見的線從記憶深處輕輕拉扯。
她閉了閉眼,昨夜父親那句低啞的話又浮上來:“我想敲門,可怕你嫌我煩。”
那聲音裡藏著幾十年的退縮與試探,像一隻常年蜷在暗處的手,終於鼓起勇氣伸出指尖,卻又怕被猛地甩開。
她合上卡片盒,金屬搭扣發出清脆一響。
不能再等了。
不能再等他說夠,也不能再等自己準備好原諒。
有些門,必須由她先推開。
林野站起身,取下掛在椅背上的帆布包,拎起放在角落的一盞感應夜燈——乳白色外殼,觸手溫潤,是她特意挑的。
她說不清這是為了他,還是為了那個曾經在深夜摸黑走路、害怕影子比人先到家的自己。
老屋在城西一條窄巷儘頭,樓梯吱呀作響,牆皮剝落如乾涸的淚痕。
她抬手欲敲,卻發現門虛掩著。
一怔。
從前這扇門永遠鎖死,仿佛要把什麼關在外麵,又仿佛要防著誰闖進來。
如今它開著,像一種無聲的邀請,又像一次笨拙的妥協。
屋內陳設未變:褪色的窗簾、老舊的茶幾、電視櫃邊堆著工具箱。
可她一眼就看見了不同——茶幾上多了個玻璃罐,透明、潔淨,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她的簽售會剪報。
每一頁都被裁去毛邊,邊緣平滑,像是怕劃傷誰的手指。
她蹲下身,拉開電視櫃最底層的抽屜,灰塵簌簌落下。
裡麵是一疊素描紙,用橡皮筋紮得緊緊的。
她翻開第一張,是五歲時畫的全家福:三個火柴人站在歪斜的房子前,太陽咧著嘴笑。
背麵一行鉛筆字,字跡笨拙卻認真:
“野野畫太陽,說要照亮我。”
她的呼吸頓住了。
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,一頁頁翻下去。
六歲畫的小狗,七歲臨摹的卡通人物,八歲那年畫的鋼琴……每一張背後都有日期,有一句話。
有的寫著“野野今天笑了”,有的是“她說媽媽不在也沒關係”;還有一張背麵隻畫了個笑臉,旁邊注著:“她沒說話,但我帶糖回來,她吃了。”
原來他一直留著。
原來他一直在看。
原來他的愛不是沒有來過,隻是從不曾開口,也從未被聽見。
她靠在櫃邊,喉嚨發緊,卻流不出淚。
這些年她恨他的沉默,怨他的退讓,可此刻她才明白,那沉默裡藏著多少無能為力的注視,多少不敢靠近的守望。
天色漸暗時,門外傳來腳步聲。
鑰匙插進鎖孔,又頓住——門本就沒鎖。
林國棟探身進來,肩上挎著工具包,工裝褲沾著灰。
他看見她正踮腳把感應夜燈貼在走廊頂上,動作一頓,像被釘在原地。
林野回頭,沒說話,隻指了指昏暗的走廊:“以後你修完燈,不用站在樓下看了。”
意思是:我知道你曾那樣站著,仰頭看我家窗口有沒有光。
老人喉結動了動,眼神閃躲,最終低頭搓著手,一句話也沒說。
可下一秒,他突然彎腰打開工具包,掏出一把小錘子和兩枚銅釘,蹲在客廳牆上,開始一下一下地敲。
聲音不大,卻格外清晰,在空蕩的屋裡回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