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一期“修與說”工作坊在社區活動中心的舊廠房裡拉開帷幕。
夜色尚未褪去,窗外路燈還亮著,昏黃的光暈灑在斑駁的水泥地上,像一層薄霜。
林野站在門口,看著工作人員陸續搬進一箱箱舊手電筒——那是她特意從二手市場淘來的老式鐵皮燈,沉甸甸的,帶著歲月磨出的劃痕和鏽跡。
她本想讓它們成為親子合作的媒介,可此刻望著這些沉默的金屬軀殼,忽然覺得它們更像某種隱喻:光被封存在黑暗裡,等待一次笨拙卻真誠的喚醒。
簽到台前,她放了一塊小黑板,白漆剝落,邊角卷起,上麵用粉筆寫著一行字:“如果你不想說話,就畫一道光。”旁邊擱著幾支彩色粉筆,像是某種無聲的邀請。
江予安站在她身後,輕輕拍了拍她的肩:“這類群體往往更習慣隱藏情緒,彆指望他們主動分享。”她點頭,沒說什麼,隻是把袖口往下拉了拉,遮住心口那道淡去卻仍存餘溫的荊棘紋身。
活動開始前半小時,林國棟已早早到場。
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,背著那個用了二十多年的帆布工具包,蹲在角落一盞一盞檢查手電筒。
電池老化、接觸不良、燈頭鬆動……他默默記下問題,沒向任何人彙報,當晚便悄悄將所有手電筒帶回了自己的工具間。
第二天清晨,它們已被逐一更換電池、調試電路,整齊地碼在物資架上。
林野是在核對清單時發現異常的。
“電池x20”,這筆支出不在預算內,審批人欄空著。
她心頭一緊,幾乎是本能地朝後台走去。
推開儲物間的門,她看見父親正俯身焊一個斷裂的提手,焊槍尖端泛著微弱的藍光,映在他皺紋深刻的臉上。
他的動作極輕,仿佛手裡不是金屬零件,而是某件易碎的遺物。
“這是誰的?”她聽見自己問。
林國棟沒抬頭,聲音低得幾乎融進機器的嗡鳴:“那個環衛工老張的。他女兒說,他從不帶手電回家,怕臟。”
林野怔住了。
她想起報名表上那對父女的名字:張衛國、張曉雯。
備注欄裡寫著“第一次參加集體活動”。
她曾以為,是母親那樣的人才懂得傷害,卻忘了沉默也是一種鈍刀——日複一日削去尊嚴的邊緣,讓人連照亮自己的資格都懷疑。
實操環節開始後,燈光調暗,模擬深夜場景。
親子們圍坐成圈,動手改裝手電筒,加裝頻閃模式或反光條。
笑聲、討論聲漸漸升起,可角落裡一位穿保安製服的男人始終背對人群,雙手插在口袋裡,像一堵拒絕溝通的牆。
他女兒坐在旁邊,十來歲的年紀,手指絞著衣角。
林野走過去蹲下,輕聲問:“爸爸為什麼不試試?”
女孩咬了咬唇,“他說……他修不好人生,不想再修壞東西。”
林野的心猛地一沉。
這句話像一根針,刺進她記憶深處——多少次她在鋼琴前顫抖著彈錯音符,周慧敏冷笑:“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好,將來還能乾什麼?”而林國棟總是在門外徘徊,遞來一顆糖,卻從不說一句話。
她曾恨他的沉默,如今才懂,有些沉默不是冷漠,而是無力承載更多破碎後的負罪感。
她正思索如何開口,忽然看見林國棟站起身,走向那位保安。
他什麼也沒說,隻從工具包裡取出一卷老舊的灰色膠布——那種電工專用的絕緣膠帶,早已褪色發硬,邊緣卷曲。
他把它輕輕放在桌上,又指了指對方製服左臂上的破洞。
兩人對視片刻。
沒有言語,沒有安慰。
保安盯著那卷膠布看了很久,終於伸手拿過,撕下一截,纏在手電筒的開關處。
動作生澀,一圈又一圈,用力得近乎執拗。
林野站在幾步之外,心口那道淺痕忽然微微顫動,像是被風吹動的蛛絲。
她認得那卷膠布——小時候膝蓋摔破,是父親用它裹住紗布;她第一次焦慮發作昏倒在家,是他用這同一條膠布固定住她亂抓的手腕。
那時她隻覺得粗糙紮人,現在才明白,有些保護從來不需要溫柔的形式。
燈光漸次亮起,每一盞手電筒都在測試頻閃,紅光、藍光、白光交錯閃爍,像一場微型的星群蘇醒。
林野站在人群中,看著一對對父子、父女共同舉起親手改裝的燈,忽然覺得這場活動的意義正在悄然轉移——它不再隻是關於“說出來”,而是關於“做點什麼”。
她轉身想找父親說句話,卻發現他已經收拾好工具,準備離開。
她追出去,在走廊攔住他:“爸,謝謝你換了電池,但下次……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?”
林國棟頓了頓,點點頭,又搖搖頭:“這次不一樣。你們要找的路,不能等審批。”
她說不出話來。
回程路上,江予安開車,她靠在窗邊,望著城市淩晨的街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