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過後,空氣中還彌漫著潮濕的氣息。
社區活動中心的老廠房被收拾得乾乾淨淨,鐵皮屋頂漏下的幾道水漬已被標記為“待修”,就像一張未完成的地圖。
林野站在門口,手指輕輕摩挲著工作台邊緣的那道舊劃痕——那是她第一次帶人來修燈時,工具滑落留下的痕跡。
電腦上還打開著郵箱裡的合作意向書,白底黑字,措辭恭敬而克製:“擬將‘修與說’納入市政職工家庭關懷試點項目,並提供專項經費支持。”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穿著製服,整齊、規範、無懈可擊。
她盯著屏幕太久,眼睛發酸,卻不敢閉上眼睛。
她害怕的不是改變。
而是那些隻有在黑暗中才敢說出的話,一旦被冠以“計劃”之名,就再也沒人願意相信它們曾經真實地顫動過。
江予安進門時帶進來一陣風,袖口沾著雨珠。
他沒有看電腦,隻是看了她一眼,就走到牆邊,取下了那張泛黃的照片——《修壞的燈》,拍攝於第一個工作坊的夜晚。
照片的對焦不準,電線裸露在外,燈罩也歪歪斜斜,但燈絲微微發亮,照亮了一雙布滿老繭的手。
“你還記得那天嗎?”他把相框轉過來給她看,“你說,這盞燈修不好也沒關係,隻要它曾經嘗試過發光。”
林野喉嚨動了動,說道:“現在有人想讓它每晚準時亮起,三點零七分開關,誤差不超過五秒。”
江予安輕聲笑了笑,聲音很輕:“但有些光,本就不該被計時。”
他走過來,手指落在她心口的位置,那裡有一片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荊棘紋身,曾經密密麻麻像一張網,如今隻剩下淺淺的痕跡,就像一場大火燒儘後的灰燼。
“你創建這個空間,不是為了展示治愈的效果。”他說,“而是為了承認——我們都存在接觸不良的問題。”
林野閉上了眼睛。
她想起了那個焦慮發作的深夜,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,父親躲在拐角處抽煙,煙頭忽明忽暗,就像一顆不敢靠近的心。
她也想起了外婆的棉襖,狼媽唯一一次流淚,是因為她說:“娘,我好累。”她更想起了自己蜷縮在出租屋裡寫小說的日子,每一章都像是把傷口翻了個麵,而讀者留言說:“謝謝你替我說了話。”
這些都不是可以放進幻燈片裡的案例。
也不是能用關鍵績效指標來衡量的成效。
所以,當她在排練室看到林國棟攥著講稿走上臨時搭建的台子時,心跳得厲害。
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,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話筒。
“我……我修過三千六百盞燈。”他開口說道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,“但我女兒小時候,家裡總是黑漆漆的。”
林野沒有上前扶他,也沒有說話。
她隻是從工具箱的底層抽出那卷綠色絕緣膠布——二十年前他用來纏她斷線耳機的那一卷,早已乾裂褪色,但他一直留著。
她把膠布遞過去,什麼也沒說。
林國棟愣了一下,低頭看了看膠布,又看了看話筒底座鬆動的接口。
他慢慢蹲下,一圈一圈地纏上去,動作笨拙卻專注,仿佛在修補某種更深層次的東西。
膠布繞了七圈,最後一圈扣緊。
他站起來,清了清嗓子:“後來我才明白,黑暗並不意味著壞掉。而是在等待有人一起照亮。”
那一刻,林野突然明白了母親燒毀她日記時的恐懼,也明白了父親沉默背後的負擔。
他們都不是壞人,隻是都被困在了一個不懂得表達愛的時代,誤以為控製就是保護,逃避就是成全。
儀式當晚,老廠房裡擠滿了人。
有水電工、護士、教師、外賣員,還有曾經坐在心理谘詢室裡哭得泣不成聲的年輕人。
天花板上的燈全部熄滅,隻有幾十支手電筒握在人們手中,光束交錯,就像星河初現。
林國棟作為特彆嘉賓被請上了台。
在黑暗中,他的輪廓顯得格外瘦小。
他站在聚光燈之外,聲音沉穩而緩慢:
“我一直覺得,修燈的人不應該害怕黑暗。但我害怕。我害怕一開燈,就會照見自己這些年來沒有做的事情。”
全場一片寂靜。
“所以我一直躲著。換保險絲,接電線,哪裡壞了就修哪裡。但家裡的黑暗,我不敢去觸碰。”
一束光緩緩亮起,來自他手中的那支舊應急燈。
光線並不強烈,但穩穩地照在前方,正好落在林野的臉上。
她沒有動,任由那光照著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