配電房的焊槍熄滅後,那塊嵌著舊鑰匙的銅牌靜靜躺在工作台上,像一枚沉入河底的信物。
林野沒有立刻離開,她站在原地,看著父親脫下手套,動作緩慢得仿佛在卸下某種鎧甲。
江予安仍等在走廊儘頭,身影被昏黃壁燈拉得很長,沉默如影隨形。
三天後,“青年守燈人”計劃啟動會在社區活動中心舉行。
會場布置得樸素卻莊重:背景板上印著一盞老式白熾燈的剪影,下方寫著“照亮暗處的人”。
居民、職校老師、幾個媒體記者坐在折疊椅上,嗡嗡低語。
林野坐在前排角落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心口——那裡曾因焦慮刺痛多年,如今荊棘紋身雖未消散,卻不再蔓延。
她穿著素色襯衫,發尾微卷,是江予安勸她彆紮得太緊的結果。
主持人請出社區主任。
老人拿著話筒,聲音洪亮:“今天我們致敬一位真正的平民英雄!三十年如一日守護萬家燈火,默默無聞,從不邀功——讓我們歡迎林國棟師傅!”
掌聲驟然響起,熱烈而持久。
林國棟從後排起身,工裝筆挺,袖口磨了邊。
他低著頭,一步步走上台,腳步有些僵。
聚光燈打在他臉上,照出額角細密的汗珠。
他接過獎狀時,手微微發顫,指節捏得工具包拉鏈幾乎斷裂。
“他是沉默的燈塔!”主任激情澎湃,“在這個浮躁的時代,我們需要更多像林師傅這樣的榜樣!”
林野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,忽然覺得這稱呼陌生得刺耳。
燈塔?
父親一生都在避開光亮,習慣站在陰影裡檢查線路、擰緊螺絲。
他曾對她說過:“電工最怕反光,一晃眼就容易接錯線。”
會議結束,人群散去。
林國棟走下台,徑直朝她走來,聲音壓得很低:“我不是英雄。”
林野怔住。
他目光落在地麵瓷磚的縫隙上,喉結動了動:“英雄……是那個沒保住妹妹的人。”
空氣瞬間凝固。
林野腦中閃過鐵皮盒裡的那張夭折證明——泛黃紙頁上寫著“林小慧,出生第十七天,死於高熱驚厥”。
那是母親周慧敏絕口不提的名字,也是父親唯一一次醉酒後哭出聲的夜晚。
原來那場悲劇發生時,父親正被困在外區搶修停電線路,等他趕回家,孩子已經涼了。
從此他再不肯缺席任何一次巡檢,哪怕深更半夜接到電話也立刻出門。
不是出於責任,而是恐懼——怕又一次,來不及。
當晚,林野翻出父親這些年留存的照片。
大多是維修記錄,拍的是電箱、線路圖、故障儀表。
可當她一張張放大,卻發現幾乎每張照片的角落,都有一道模糊的身影——穿工裝的男人,背對著鏡頭,或蹲或站,總在畫麵邊緣,仿佛隻是路過。
但他從未真正離開過這些光與電的世界。
他隻是選擇站在光外。
幾天後,職高試點班第二課如期開展。
教室被臨時改造成電工實訓室,十幾張操作台擺開,學生們圍坐一圈。
林野站在講台前,舉起一盞看似完好的台燈。
“今天不做標準檢修。”她聲音平靜,“我們來排查一個‘偽裝成正常的故障’。”
她按下開關,燈亮了,柔和溫暖。沒人看出異樣。
直到一名女生拆開底座,發現內部線路被故意接反,絕緣層磨損嚴重。
“這跟我爸喝酒後亂砸東西一樣,”她突然說,聲音發抖,“看著好好的,其實一碰就炸。”
教室安靜下來。有人低頭,有人咬唇。
林野剛要開口引導,教室後排傳來一聲輕響。
林國棟不知何時來了,站在最後一排,手裡拎著工具包。
他沒打招呼,徑直走到那盞燈前,當眾擰鬆一根接線柱。
燈開始頻閃,忽明忽暗,像一顆瀕臨停跳的心臟。
“我年輕時也這樣。”他的聲音低啞,幾乎帶著砂礫感,“修彆人家的燈很穩,回家……手就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