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城的路燈頻閃三下後,《家庭電路溝通指南》像一縷電流,悄然滲入市井巷陌。
社區論壇裡,職高教師發來反饋:原本沉默寡言的學生開始主動報名電工實訓課,甚至有家長帶著孩子翻出舊台燈拆解練習。
一張張手繪接線圖被貼在冰箱上,一段段掃碼視頻在晚飯時間播放——有人笑稱,“現在修燈泡,比聊成績還熱絡。”
可林野還沒來得及為這份微弱共振欣喜,市教委督導組的公函便落到了她案頭。
“圖解形式新穎,但缺乏量化評估標準。”文件末尾紅章赫然,“建議補充親子溝通能力測試量表,用於教學成果追蹤。”
她翻開附件,紙頁冰冷。
【您是否經常與孩子談論情緒?】
【您對孩子表達愛的頻率是?
每日一次每周數次很少從不】
指尖一頓,那行字忽然扭曲成母親周慧敏的聲音:“寫!今天要感恩爸爸做了飯,寫‘我感到幸福’;寫媽媽批評你是為你好,寫‘我很幸運’!”童年書桌前,她握筆的手抖得幾乎劃破紙麵,而周慧敏就站在身後,盯著她把每一個“我愛媽媽”抄滿整頁。
如今這些問卷,不過是換了殼的心理考核題,依舊要求用語言填滿那些從未被允許存在的裂縫。
心口雖無荊棘紋身浮現——它早已沉入皮下,化作常年隱痛——但她仍覺窒息,仿佛又被按回那個逼仄房間,被迫說出不屬於自己的情緒。
江予安進門時,看見她坐在窗邊,手裡捏著那份量表,眼神空茫。
他沒問,隻輕輕接過文件,掃了幾眼,便放在一旁。
“他們要數據。”他說,聲音像穿過薄霧的晨光,“但你手裡有光。”
一句話,讓林野抬起頭。
光?
是的。
那些頻閃的路燈、孩子第一次擰緊燈座時亮起的眼神、父親笨拙纏上膠布的手勢……都不是問卷能測量的東西。
它們不在言語中,而在動作裡,在延遲三秒才亮起的燈光裡,在沉默卻終於觸碰的掌心之間。
她忽然起身,撥通老廠房物業電話:“下周六,我要辦一場‘反向測試’。”
消息發布當晚,報名人數超預期兩倍。
林國棟聽說後,一個雨夜騎著舊電瓶車趕來,後座綁著六個木箱。
打開來,是六盞手工台燈,燈罩泛著溫黃的釉彩,底座刻著極細的小字:“修得好不好不重要,亮不亮才重要。”
“每盞都裝了延時繼電器。”他低聲道,手指摩挲著其中一盞的電線接口,“燈遲一點亮,心才來得及跟上。”
林野怔住。這句話像一把鑰匙,輕輕旋開了她心中某道鏽死的鎖。
她將六盞燈擺進教室中央,如同布置一場未命名的儀式。
桌上沒有試卷,隻有工具包、彩色絕緣膠布和二維碼卡片。
牆上投影循環播放一句話:“不是所有連接,都需要先說出口。”
首場測試日,天空陰沉,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。
一對父子最先卡在接線環節。
父親年近四十,穿著工裝外套,眉頭緊鎖,反複拆接火線零線,動作越來越急。
男孩十歲左右,縮在椅子邊緣,低頭摳桌角漆皮,一句話也不說。
燈始終不亮。
林野站在角落,並未上前指導。
她隻是走過去,把那卷印著表情符號的特製膠布輕輕放在桌上——笑臉朝上。
時間一秒一秒爬行。
忽然,男人停下動作,盯著膠布看了許久。
然後,他撕下一段,默默纏在兒子手腕上,又指了指自己胸口。
男孩愣住。
雨點開始敲打廠房鐵皮屋頂,劈啪作響。
片刻後,他小聲開口:“爸……這兒鬆了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伸手摸向燈座接口。
父親俯身查看,果然螺絲鬆動。重新擰緊,合上開關。
燈亮了。
三閃如約而至——短、短、短,再長亮。
那一刻,屋外雨勢漸歇,一束斜光破雲而下,正好落在那盞燈上,像給它鍍了層金邊。
林野悄悄舉起手機,拍下父子倆並肩望著燈光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