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盯著手機屏幕,那五個字像一枚釘子,輕輕敲進她心口最深的縫隙裡。
“燈,交給你了。”
她沒有回。
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。
怕一開口,這遲來了二十二年的對話就會碎在風裡;怕自己哽咽出聲,反而驚醒了這場夢——父親終於不再隻是沉默地修理電箱、更換保險絲,而是把某種更沉重的東西,穩穩地遞到了她手上。
她轉身走進工作室,手指微微發抖。
打印機嗡嗡啟動,一頁紙緩緩吐出,墨跡清晰得近乎肅穆。
“燈,交給你了。”她將它剪下,貼進《光跡檔案》的首頁,旁邊附上一張照片:老廠房門口那塊銅牌,在暮色中泛著溫潤的光。
窗外,城市的燈火正一盞接一盞亮起,安靜地,溫柔地,開始它們每晚三秒的停頓與回歸。
那一夜,她夢見自己站在空蕩的配電房中央。
空氣潮濕,鐵鏽味濃重,頭頂的日光燈管忽明忽暗。
突然,總閘被拉下,黑暗如潮水般湧來。
“姐姐……救我……”
是囡囡的聲音。
細弱,顫抖,從四麵八方傳來。
林野猛地轉身,卻什麼也看不見。
隻有遠處一點微弱的火光,是父親蹲在地上,手裡握著焊槍,專注地修一盞永遠不會亮的燈。
他的背影佝僂,肩膀繃得很緊,仿佛要把所有錯過的時光都焊進那根斷掉的電線裡。
“爸!”她喊。
他沒回頭。
“你為什麼不回頭?”
他依舊不答,隻聽見焊槍滋啦一聲,火星四濺。
她驚醒,冷汗浸透睡衣。
心口沒有荊棘紋身的刺痛,卻有一種陌生的拉扯感,像是有根無形的線,從父親的胸前一直連到她的胸口。
原來“移交”從來不是解脫。
它是責任的回響,是一代人未說出口的歉意,落在下一代肩上的重量。
天剛蒙蒙亮,城市還在蘇醒的邊緣喘息。
林野泡了杯黑咖啡,苦得舌根發麻,卻讓她清醒。
她打開通訊軟件,召集“青年守燈人”的成員開緊急例會。
“我們要啟動‘回音計劃’。”她說,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穩,“每盞信燈運行滿三個月後,原家庭和新守燈人必須共同完成一次線路微調——不是儀式,是交接。”
會議室裡安靜了幾秒。
一個戴眼鏡的少年舉手:“如果……他們不想見呢?比如父母已經不願溝通,或者根本不想參與?”
林野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,想起昨夜監控裡的畫麵:父親小心翼翼鎖上櫃門,取出銅片,一針一線般焊接。
那塊牌子不是裝飾,是他用一輩子沉默攢下的語言。
“那就讓燈替他們說話。”她輕聲說,“閃三下,是‘我聽見了’。”
角落裡,江予安低頭記錄,筆尖微頓。
片刻後,他翻開工作坊手冊的封麵,在右下角輕輕寫下這句話,墨跡未乾,像一句剛剛學會的心事。
籌備首場交接儀式時,林野特意提前一天去老廠房檢查布置。
可當她走到入口處,腳步卻頓住了——那塊銅牌被雨水泡得字跡模糊,“總閘會回頭”幾個字幾乎被鏽蝕吞噬。
她立刻翻出工具包,準備重新刻寫。
可剛蹲下,就看見另一雙手已經先她一步搭上了銅牌。
是林國棟。
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,膝蓋墊著一塊舊布,左手扶住銅牌邊緣,右手握著焊槍,一點點修補那五個字。
焊點細密,像縫補一件舊衣。
雨後的陽光斜照在他花白的鬢角上,映出一層薄薄的金邊。
林野站了很久,才輕聲問:“為什麼一定要回頭?”
焊槍微偏,火星濺上他的手背,他沒躲,也沒哼一聲。
“因為我沒回頭過。”他聲音很低,像是怕驚擾什麼,“妹妹走那天,我在工地搶修線路,電話打了三遍沒人接。等我趕回去……墳頭草都濕了。”
林野呼吸一滯。
她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那個早夭的妹妹。
周慧敏也從不說,仿佛這個家本就隻有她一個孩子。
可此刻,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父親總在深夜獨自檢修電路,為什麼他堅持要在每個電箱旁留下“回頭”的承諾——他不是在修燈,是在修一條回不了的路。
“所以你現在修的,不隻是燈?”她問。
林國棟沒答,隻是將最後一筆焊完,輕輕吹去浮灰。
銅牌上的字重新清晰起來,像一道刻進時間裡的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