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清晨,陽光斜切過窗台,落在那盞手工信燈上。
銅質燈身泛著溫潤的啞光,刻痕細如發絲,幾乎要隱入金屬的肌理。
“請讓它,在十二月十五日那晚,單獨亮一次。”林野讀完這行字時,指尖微微發顫。
她不知道是誰寄來的,也不認識十二月十五日這個日期背後藏著怎樣的呼吸與眼淚。
但她知道——這不是請求,是托付。
她把燈輕輕放在工作室中央的長桌上,像安置一個沉睡的孩子。
監控畫麵還停留在昨夜那一幕:整條街的信燈在流浪貓觸碰溫感區後,接連微閃三下,如同某種沉默的回應。
而此刻,城市尚未蘇醒,隻有遠處高架橋上的車流聲隱約傳來,像是生活的背景音。
手機震動。
市政熱線轉來一條緊急反饋:已有十七位市民提出類似訴求——為逝去的親人、錯過的愛人、未完成的約定,申請“專屬點亮時刻”。
有人想要在清明零點亮燈一分鐘,有人說孩子夭折那天是9月3日淩晨4點17分,請讓那盞燈隻為他亮一次。
“係統無法支持個性化排期。”技術員語氣冷靜,“信燈網絡基於熱感應與低功耗觸發,若加入定時獨享機製,負載會崩潰。”
林野盯著屏幕上的數據流,心口忽然一緊。
荊棘紋身從鎖骨下方蔓延至肩胛,絲絲刺痛。
她閉眼,聽見自己童年日記被燒毀時紙頁蜷曲的聲音,聽見母親說“情緒不能當飯吃”,聽見父親擰動水管接頭時那機械的哢噠聲。
如果連備傷都要排隊審批,那我們還剩下什麼?
江予安進門時正看見她蜷坐在椅子上,手指按著胸口。
他沒問,隻是走過去,將一杯溫水放她手邊,然後打開投影,調出過去一周所有信燈觸發記錄。
“你看這些閃光。”他聲音很輕,“不是規律的,也不是隨機的。它們像……心跳。”
林野抬頭。
“也許問題不在‘什麼時候亮’,而在‘為什麼亮’。”他說,“如果我們沒法滿足每個人的具體時刻,能不能創造一個共同的停頓?一個誰都可以走進去的空間——不規定內容,隻提供時間。”
“你是說……統一紀念日?”
“不是節日,不是儀式。”江予安搖頭,“是一次集體的暫停。三秒也好,五秒也罷,足夠讓人想起一個人,而不必解釋為什麼眼眶紅了。”
林野怔住。
那一刻,她仿佛看見小時候那個躲在鋼琴後麵的自己,在母親怒吼“再錯一遍就打斷你的手”時,多麼希望整個世界能突然黑下來——哪怕隻有三秒,也好過獨自承受。
可她遲疑了。
創傷怎麼能被標準化?
母親周慧敏的耳光、父親林國棟的沉默、她因焦慮症發作被送醫那晚走廊裡飄散的煙味……這些疼痛如此具體,如何能塞進同一個“三秒”?
直到幾天後的深夜,一場意外停電席卷城區。
沒有預警,全城驟然陷入黑暗。
林野站在陽台上,看見街道兩側的信燈竟在同一瞬自動亮起——因備用電源啟動,濾片受熱顯影,牆上浮現出一句句未曾預設的話:
“媽,我學會做飯了。”
“對不起,我沒等到你說願意。”
“今天是我離婚第三年,但我終於敢一個人看海。”
更讓她震撼的是居民後來的留言:“那一刻,我覺得不是我在用燈,是燈在抱我。”
原來,共情從不來自精確對焦,而是源於一種共享的失重感。
當所有人同時跌入黑暗,反而看清了彼此的存在。
第二天,她向市政提交方案:每月最後一個周五晚九點,全市信燈主動斷電三秒,再重啟。
期間,濾片餘溫形成的光影殘跡將在牆麵停留至少十秒,成為臨時的記憶牆。
電力公司駁回三次:“無實際功能。”
她在第四次聽證會上隻說了一句:“它功能是——讓活著的人,記得怎麼停。”
最終獲批。
消息公布的當晚,林野回到老廠房改造的工作室。
推開門,卻發現父親林國棟蹲在主控櫃前,正焊接一塊新電路板。
焊槍的微光映在他花白的鬢角上,像某種靜默的火焰。
她走近,看見板子邊緣刻著四個小字:“斷電緩衝器”。
“爸?”
他沒回頭,隻低聲說:“我加了個模塊。斷電前半秒,係統會捕捉所有正在顯示的光影,存進緩存。重啟時,原樣複現。”
林野愣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