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區電路檢修日的清晨,天空灰蒙蒙的,像是被誰用舊抹布擦過一遍,透不出光。
林野穿著父親遞來的寬大工裝外套,跟著他穿過幾條窄巷,腳步踩在潮濕的水泥地上,發出輕微而沉悶的回響。
老樓群像一群佝僂的老人,外牆斑駁,電線如藤蔓般爬滿窗框。
這是她第一次陪父親巡檢線路。
林國棟話很少,隻在必要時低聲交代幾句:“這裡線老化了”“這戶電箱得換”。
他的背影微駝,步伐卻穩,仿佛每一步都丈量過多少遍。
林野默默跟在後麵,目光落在他肩頭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上——和昨晚她在配電箱背麵看到的那卷絕緣膠帶,是同一種顏色。
他們爬上五樓,敲開一戶人家的門。
戶主是個年近七十的老太太,拄著拐杖,笑眯眯地請他們進來。
“哎喲,又是老林師傅啊?五年啦,每年這個時候你都來,比鐘還準。”
林國棟點點頭,沒說話,徑直走向天花板角落的檢修口。
林野幫忙扶梯子,抬頭看見他熟練地撬開一塊鬆動的夾板,伸手進去摸索。
忽然,他停頓了一下,從夾層裡抽出一卷纏得整整齊齊的藍色絕緣膠帶。
“這根線鬆了,我五年前包過。”他低聲說,“每年都來看看。”
林野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接過那卷膠帶,指尖撫過邊緣——褪色、毛糙,但依舊結實。
就在那一瞬,記憶如電流般擊穿腦海:七歲那年冬天,她高燒不退,暖氣管漏水,水滴一滴一滴砸在鐵盆裡,像計時的秒針。
父親坐在床邊,一聲不吭,用這同樣的藍色膠帶一圈圈纏住裂縫,動作緩慢而專注。
那一夜,他沒合眼,隻是聽著水聲,偶爾抬頭看看她有沒有踢被子。
原來不是沒有陪伴。隻是他的陪伴,從不曾開口。
午休時間,林野獨自走進社區配電房。
牆上掛著幾張泛黃的線路圖,桌上堆著工具和登記簿。
她翻出父親的工作日誌,一頁頁看過去,全是密密麻麻的故障代碼與維修記錄,字跡潦草卻工整,像某種沉默的語言。
直到翻到某一頁,她的手指突然僵住。
那一頁寫著:“3月14日,女兒學校家長會。未去。”
下麵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燈泡符號,像是小孩子隨手塗鴉,又像某種隱秘的標記。
林野呼吸一滯。
那一天,她站在講台上,手捧作文比賽一等獎的獎狀,台下掌聲稀落。
周慧敏坐在第一排,嘴角緊繃,等人群散去才冷冷地說:“就這水平也值得鼓掌?彆得意忘形。”她記得自己低著頭,指甲掐進掌心,生怕眼淚掉下來。
她一直以為,父親沒來,是因為他又躲了,像無數次那樣,在風暴麵前轉身走開。
可他明明記下了這一天。
甚至,用一個燈泡,替自己點亮了那個黑暗的夜晚。
手機突然震動。來電顯示是江予安。
“林野,”他的聲音溫和而慎重,“你高中班主任剛練習我。她說……你爸那年冬天,每周都會來學校值班室坐一會兒。不說話,也不走動,就坐在角落聽廣播體操的音樂。後來才知道,他是等到你放學後才離開教學樓——借口是‘檢查電路’。”
林野握著手機,指節發白。
窗外風穿過樓宇間隙,吹動日誌紙頁輕輕翻動。
她想起那些放學後的黃昏,空蕩的教學樓,寂靜的走廊。
她曾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孤獨穿行的人。
原來有一個人,一直在看不見的地方,替她驅趕黑暗。
心口那片荊棘紋身,竟開始緩慢褪色。
疼痛減輕了,不是因為遺忘,而是因為理解——原來有些愛,從不說出口,卻從未缺席。
她合上日誌,將那卷藍色膠帶輕輕放回工具包。
走出配電房時,陽光終於刺破雲層,灑在老舊的水泥台階上。
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,和記憶中那個蹲在醫院走廊抽煙的男人漸漸重疊。
她開始明白,所謂治愈,並非一定要大聲哭喊、激烈控訴。
有些人一生都在用沉默修補裂痕,用笨拙的方式,守護他們無法言說的愛。
而她曾把這一切,都誤讀成了拋棄。
那盞信燈躺在茶幾上,像一段未完成的遺言。
燈罩裂了一道細縫,電線裸露在外,銅芯微微發黑,像是被電流灼傷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