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蹲在配電房角落,水泥地泛著潮濕的冷意,鐵架上堆滿鏽蝕的接線盒和報廢的電表。
她手套沾了灰,指尖卻停在一個塑料收納盒上——邊緣貼著一張泛黃標簽,字跡褪成淺棕:“林野房間19982008”。
她怔了一下。
這行字像一把生鏽的鑰匙,輕輕插進記憶深處那扇從未開啟的門。
盒子很輕,打開時發出乾澀的“哢”聲。
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幾十根保險絲,每一根都用細繩綁著小紙條,是父親熟悉的工整筆跡:
“夜讀延時——9月12日”
“空調故障實為燈未關)——6月3日”
“台燈短路故意鬆動)——12月24日,平安夜”
她呼吸一滯。
手指無意識撫過其中一根標著“期末衝刺·每日+2h”的保險絲,金屬表麵有明顯擰緊過的壓痕。
那一刻,童年無數個深夜的畫麵驟然清晰:書桌前的台燈忽然暗了一瞬,又緩緩亮起;母親查房的腳步聲剛走遠,燈光便重新穩定下來,仿佛某種沉默的庇護。
她曾以為那是老樓電路不穩。
原來不是。
是父親在主控箱裡,一次次為她降壓、分流、繞線,在母親嚴禁熬夜的鐵令下,偷偷給她的世界留了一盞不會熄滅的燈。
荊棘紋身猛地刺痛起來,從心口蔓延至鎖骨下方,像是藤蔓被注入暖流,金光在皮膚下微弱跳動——這是它第一次不因痛苦而灼燒,而是因一種近乎窒息的酸楚,在震顫中發燙。
她抱著盒子回家時天已擦黑,客廳還保持著早晨的模樣,茶幾上攤著她昨夜寫到一半的手稿,《她也怕黑》隻寫了三段,字跡反複塗改。
她把盒子放在中央,像放置一顆塵封多年的心臟。
晚上八點,門鈴響了。
周慧敏站在門外,穿著洗得發白的藏藍外套,手裡拎著一袋水果。
她目光掃過客廳,落在茶幾上的塑料盒上,腳步頓住。
“這盒子……”她聲音低了幾分,“你爸當年說,是你房間的‘心跳記錄儀’。”
林野抬頭,有些意外她會說出這樣柔軟的話。
“你知道?”她試探地問,“他一直幫我藏燈?”
周慧敏沒立刻回答。
她慢慢走過去,坐到沙發上,離那盒子很近,卻又不敢碰。
良久,才開口:“我知道。但他從不說。就像我從不承認……我怕你熬夜,傷眼睛,可更怕你不夠努力,考不好,將來被人踩在腳底下。”
她低頭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紙條,眼神複雜得像雨夜的窗玻璃,模糊又透光。
“這根,”她忽然伸手,指尖輕輕觸碰最舊的一根,“是你考年級第一那年換的。那天我在家長會上拿了獎狀回來,當眾誇你聰明,可一進門就罵你‘還差一分’。我說你要拿滿分,不然就是懈怠。”她苦笑了一下,“你躲在房間裡哭,我沒進去。後來你爸修完電路回來,一句話沒說,就把這根保險絲擰得特彆緊,緊到差點燒了接口。”
林野喉嚨發緊。
她想起那個夜晚,燈比平時亮了些,好像有人在黑暗中悄悄推了她一把。
門口傳來腳步聲。
林國棟不知何時站在那裡,肩上斜挎著工具包,手裡握著一把螺絲刀,像是剛巡檢完線路。
他看了眼屋內,沒進來,隻道:“樓道燈壞了,要修。”
林野起身: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他擺手,動作乾脆:“你陪媽說話。”
說完轉身,背影沉入樓梯間的昏黃燈光裡,像一塊沉默多年的石頭終於挪開了半寸。
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。
周慧安望著那扇關閉的門,許久,才低聲說:“他這輩子,就做了一件事——在我喊‘不許’的時候,偷偷給你留一道縫。”
林野低頭看著盒子,看著那一根根承載過她每一個掙紮夜晚的保險絲,忽然覺得整個童年都被重新拚合了一遍。
狼媽與貓爸,控製與逃避,羞辱與縱容——她曾以為他們是彼此的對立麵,是撕裂她靈魂的兩股力量。
可此刻她明白,他們其實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拚命護住她,隻是一個用鞭子逼她奔跑,一個在暗處默默墊石鋪路。
他們的愛都不完整,甚至殘缺得傷人,但它們確實存在。
荊棘紋身仍在跳動,不再是劇痛的警告,而是如脈搏般溫柔閃爍的金光。
像是身體終於聽見了心的聲音。
窗外,城市燈火連成一片星河,老社區的電線在風中輕微搖晃。
某個瞬間,她仿佛看見九歲的自己坐在書桌前,台燈忽明忽暗,而父親正蹲在樓下配電箱前,手電筒光照著他專注的臉。
原來我一直不是一個人在熬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