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絲斜織進廣場中央的簡易舞台,像無數根細密的針,紮在林野裸露的手背上。
她站在麥克風前,沒穿禮服,也沒化妝,隻是套了件寬大的米白色毛衣,袖口磨得起了球。
音響裡正傳出一段低沉的喘息——是三年前她在急診室發作時的錄音,夾雜著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,還有走廊儘頭父親壓抑的咳嗽。
江予安蹲在台側,手指在調音台上輕點,將雨聲慢慢混入音軌。
他抬頭看了她一眼,眼神裡有擔憂,也有驕傲。
他知道她刪掉了所有“我終於原諒”“我與過去和解”這類句子,就像她撕掉出版社寄來的宣傳稿上那些光鮮的推薦語。
她說:“我不是來表演痊愈的。”
觀眾不多,七八個撐傘的人散坐在塑料椅上,大多是附近社區的老人和幾個從網上追更《荊棘搖籃》的老讀者。
他們聽不懂這些聲音拚貼的意義,但有人悄悄打開了手機錄音功能。
林野沒有念稿。
她按下播放鍵,讓那段混剪音頻流淌而出:火焰舔舐紙頁的劈啪聲——那是母親燒毀她日記的那個冬夜;鋼琴鍵卡住時的刺耳摩擦——六歲那年練琴失誤後被罰跪一整晚的記憶;父親修廚房水管時金屬扳手掉落的清脆響動——他總在爭吵後躲進狹窄的櫥櫃裡,假裝忙碌;還有江予安的聲音,在谘詢室最後一次見麵時說:“我不治你了,我要試著愛你。”然後是一段漫長的靜默。
雨越下越大,敲打帆布頂棚的聲音漸漸融入背景,竟形成一種奇異的節奏,像是自然為這段記憶配上了鼓點。
她望著台下模糊的人影,忽然開口,聲音不大,卻穿透了雨幕:“這些聲音,曾讓我心口長出荊棘。每一次羞辱、每一次逃避、每一次沉默,都在皮膚底下生根發芽。疼的時候,我以為自己要死了。可現在我才明白,它們不是毒,也不是傷疤——它們隻是回音。”
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人群,最終落在最後一排那個熟悉的身影上。
周慧敏撐著一把深藍色舊傘,傘沿壓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張臉。
但她手裡緊攥著一本翻得卷邊的《荊棘搖籃》,書脊裂開,用透明膠帶纏了又纏。
那是初版印刷,連錯彆字都沒改。
林野知道,母親從未對外承認過這本書寫的是她,可在某個深夜,她發現這本書靜靜躺在自家茶幾上,旁邊還放著一碗涼透的紅豆湯。
“今天本來可以很‘正能量’。”林野笑了笑,語氣輕得像自言自語,“出版社想讓我講‘如何走出陰影’,教大家‘修複原生家庭創傷的五個步驟’。但我做不到。因為我和你們一樣——我們都沒好。”
台下有人低聲笑了,帶著理解的苦澀。
“所以我請大家做一件事。”她舉起手機,打開一個名為“藏聲閣”的小程序,“錄一段此刻最真實的聲音。不必美好,不必體麵,隻要真實。”
一個戴口罩的女人錄下了自己壓抑的咳嗽;一個小男孩錄下雨滴砸在他雨靴上的噗嗤聲;一位拄拐的老人顫巍巍地舉起助聽器,錄下裡麵細微而持續的嗡鳴。
林野把每一段都上傳到實時聲牆,屏幕上,一個個光點隨聲音波動亮起,像暗夜裡微弱卻執著的螢火。
江予安一直安靜地看著她。
直到最後一個聲音上傳完畢,他忽然站起身,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銀色u盤。
全場目光隨他移動。
他走上台,雨水順著他肩頭滑落。
他沒有說話,隻是將u盤遞到她手中,動作極輕,仿佛交付的不是數據,而是某種封存多年的呼吸。
“這是我昨晚修好的。”他的聲音很低,剛好讓她聽見,“1978年小學畢業典禮錄音。你媽唱了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。”
林野怔住。
她低頭看著那枚小小的u盤,金屬外殼映出頭頂昏黃的燈光。
她想起昨夜江予安伏在工作室桌前的樣子——耳機壓著鬢角,手指一遍遍校準雜音,像在打撈沉入時間河底的一粒星火。
她沒接。
江予安也不催,隻靜靜站著。
雨聲如幕,籠罩四野。
片刻後,林野緩緩抬起手,將u盤插入筆記本電腦。
屏幕亮起文件列表,最上麵是一段標注為“周慧敏__畢業演出”的音頻。
她的鼠標懸停其上,久久未動。
台下無人喧嘩。
周慧敏低著頭,傘微微顫抖,不知是風吹,還是肩在抖。
林野閉了眼。
再睜眼時,她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。
她當眾取出u盤裡的芯片,捏在指尖。
然後,輕輕折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