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還在下。
林野站在文化站配電箱前,傘沿滴水成線,冷風卷著濕氣往袖口鑽。
她手指發僵,卻不敢慢半分——那台老式防水盒就嵌在電箱內側,鏽跡斑斑的蓋子上,一行紅漆字仍清晰可見:“聲音不能斷”。
是父親的筆跡。
她記得這行字是去年夏天換線路時刷上的。
當時她還笑過,說電工寫標語,怎麼像詩人題詞。
林國棟沒回應,隻是擰緊最後一顆螺絲,把電線繞了三圈紮牢。
現在,她掀開盒蓋,u盤靜靜躺在乾燥的矽膠包中間,黑色塑料殼泛著舊時光的暗淡光澤。
標簽紙邊角卷起,手寫兩個字:“備用,勿刪。”
心口那片荊棘紋身忽然輕輕一顫,不是痛,也不是癢,而是一種近乎陌生的牽動,像是被什麼沉睡已久的東西輕輕回望了一眼。
她抱著u盤奔回家,鞋底踩出一串濕印。
電腦重啟後,她直奔數據恢複程序。
江予安坐在旁邊,指尖在鍵盤上輕點,眉頭微蹙:“係統日誌顯示最後一次完整備份確實是昨晚十二點前,但部分緩存文件可能殘留在臨時分區。”
“不重要了。”林野低聲說,插上u盤,“隻要它還在。”
文件夾彈出的瞬間,她屏住了呼吸。
丟失的老人臨終錄音赫然在列,命名規整,時間戳準確。
可就在下方,還有一個未命名音頻,時長約四分鐘,格式老舊,顯然是用最基礎的錄音設備錄下的。
她點開播放。
揚聲器裡先是一陣窸窣,接著,林國棟的聲音緩緩響起,一字一句,緩慢得幾乎不像說話,倒像在攀爬一段陡坡:
“《生活調音師》……春季特彆企劃……邀請城市中的普通人,講述他們的聲音故事……舊的也能連上新的。”
他念得很認真,每個標點都停頓,仿佛怕讀錯一個字就會讓整段話失效。
而每當他說完一句,錄音便陷入幾秒空白——那是錄音筆自動休眠的間隙。
林野怔住了。
她終於明白,父親從未真正理解過她的“聲音劇場”。
他不懂服務器、不知道雲端備份,甚至連u盤怎麼插都要她教過三遍。
但他記住了宣傳頁上這句話:“舊的也能連上新的”。
於是他用自己的方式,把這句話一遍遍錄下來,像存電一樣,把意義一點點攢進這個小小的金屬片裡。
窗外雷聲漸遠,屋內隻剩那道遲緩、笨拙、卻異常堅定的聲音,在房間裡一圈圈回蕩。
江予安沒有說話,隻是悄悄調低了音量,怕打擾這突如其來的靜默。
林野低頭看著屏幕,眼眶發熱。
她想起小時候半夜驚醒,總能看見走廊儘頭一絲微光——父親把客廳燈留著,門縫透出一線暖黃。
那時她以為那是偶然,現在才懂,那是他唯一知道的安撫方式:光不會說話,但它一直亮著。
她忽然起身,翻出抽屜裡的錄音筆——嶄新的,帶降噪功能,買來一直沒用過。
又撕下一張便簽,在上麵畫了一張極簡的電路圖:起點是“陽台桌”,導線蜿蜒延伸,終點畫了個喇叭符號,旁邊標注:“傳聲”。
沒有寫“爸爸,請為我錄音”這樣軟弱的請求。
她隻想告訴他:電流能走的路,聲音也能走。
第二天清晨,她把錄音筆和便簽放在陽台小桌,壓在父親常看的那本《家庭電路檢修手冊》上。
茶杯底下還留著昨晚的茶漬,像一片褪色的記憶地圖。
三天。
整整三天,錄音筆原封不動。
她開始懷疑是不是太執拗了,也許沉默才是他們之間最自然的狀態?
直到第四天早晨,她在廚房煮咖啡時,聽見書房傳來一聲輕響。
回頭望去,錄音筆靜靜躺在書桌上,紅燈閃爍,顯示已錄製七段音頻。
她沒立刻播放,而是先泡好一杯濃咖啡,端到陽台上。
陽光終於破雲而出,照在空著的小桌椅上。
她望著那把父親常坐的藤椅,仿佛還能看見他低頭擺弄電線的樣子。
然後,她戴上耳機,按下播放鍵。
第一段是換燈泡時的自言自語:“……ed比白熾省電,但亮度不夠,野野看書容易累。”
第二段是修水龍頭的金屬輕響,夾雜著水流滴落聲。
第三段,他對著麥克風咳嗽兩聲,又關掉了。